侯門女 正文 相憐
    逾矩了,自己確實是逾矩了,這樣的話不是自己該問出來的,她的過往也不是自己能打聽的,她的人生,更不是自己能夠參與的。自己所能做的,不過是在這一段陪她的路上,謹守下官的規矩,為她打理這些事情。

    王璩能夠看出邵思翰一瞬間的失落,但這些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低頭,王璩已經打開包袱看著裡面的那兩套孩子衣服,這樣人家也沒什麼好布,只是兩身粗布衣服,針腳也不細密,顯見的做的人沒有心思在這幾件衣服上。

    想起方才另一個女童身上的衣著,明顯針腳細密,用的雖也是布,那布卻極細,不像這麼粗。王璩微微歎氣,厚此薄彼,難道就不擔心別人以後照樣對自己的女兒嗎?

    這樣衣服也不用留下了,還怕劃傷淑媛的細皮呢。王璩把衣服拿出來,下面放的是一張地契,十畝山地,就交給淑媛吧,這總是她娘留下的。剩下的就是幾根釵環和一串銅錢,幾塊碎銀子,那些碎銀子全加在一起,只怕也沒一兩重。

    邵思翰又走了進來:「郡主,裡正讓那對夫妻寫了切結書。「切結書?這點倒是自己疏忽了,接過邵思翰遞上來的紙,上面的字跡一看就是邵思翰寫的,最下面蓋了兩個紅紅的指印,男人歪歪斜斜的寫了自己的名字,鄭阿狗。

    淑媛方才說的話,她的親娘識字,舅舅能去趕考,出嫁時候還有二十畝山地做為嫁妝,這樣人家的女兒怎麼會嫁給鄭阿狗這樣的男人?鄭阿狗從名字到為人,都粗陋不止。

    邵思翰已經又開口了:「方纔下官在外面時,也問過了里正,據裡正說鄭阿狗原配姓文,本是個秀才的女兒,二十年前出外趕考的時候遇到發水,被鄭阿狗的爹救了一命,為了報恩就把女兒許給了鄭阿狗。」為償救命之恩,把愛女許配給救命恩人的兒子,這樣的事情常見,當事人也多得一句重義的名聲。

    文氏也該是個聰慧秀美的女子吧?如果不是這樣的事,鄭阿狗怎麼能娶到她呢?得賢妻而不知珍惜,天下男子難道都是這般?王璩的手輕輕拍著桌子,一時沒有話說。

    邵思翰的聲音又響起:「下官也打聽過,裡正只記得那文氏的哥哥好像叫文棋,何時上京趕考,又為何遲遲不歸的事就不清楚了。」接著邵思翰遲疑一下:「下官如沒記錯,朝中姓文的官員裡,好像沒有一個叫這樣名字的。」

    嶺南離京城總有四五千里,一個書生要走路上京,總要走三四個月,這一路上還會遇到很多事情,常有還沒到京路上就沒了的。說不定這個叫文棋的書生也是如此,找舅舅,怎麼是這麼輕易的事。

    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到邵思翰能清晰聽到王璩的呼吸聲,看著王璩垂頭下去時那長長的睫毛,微微蹙起的眉頭,邵思翰又想開口問問她究竟在想什麼?今日的事又讓她想到了什麼?世人只能看到她在公主府時錦衣玉食、奴僕服侍,那背後是什麼?

    邵思翰的手微微握了一下,這樣才能把自己心裡的念頭全都打消,再次逾矩的後果只怕是會被送回京城吧?邵思翰毫不懷疑王璩能做出這種事。

    王璩終於開口:「邵主簿想的如此周到,難怪當日晟王多加讚賞,還請邵主簿下去歇息,旁的事過些日子再說。」這是下逐客令了,邵思翰行禮退下,在快要跨出門的時候回頭看王璩,見她重又低下頭,細白的手在那兩套衣服上反覆摩挲,屋裡明明灑滿陽光,邵思翰卻覺得她的身影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

    微微握一下拳,邵思翰幾乎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轉身離去,她,要到何時,才不會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而自己,又該做怎樣的努力,才能稍微靠近她一些?

    王璩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轉頭看向身後,臉上的笑容溫和甜美:「淑媛,你醒了?」淑媛赤著腳,穿著的還是那件臨時改就的袍子,臉上的笑容卻不像剛才睡前時候那麼甜,而添上了一絲憂愁。

    王璩伸手把她拉了過來,摸到她那冰冷的小腳丫,輕輕拍一下她的腳丫:「怎麼這麼淘氣,鞋子也不穿就跑出來?」這樣冰冷的腳丫是在這裡站了多久?王璩想到什麼,難道她聽到了自己和邵思翰說的話?眉頭又重新皺起,淑媛已經開口,聲音有些怯生生的:「王姨,是不是我舅舅已經……」

    死了這兩個字淑媛不敢說出來,娘沒了的那些日子,自己過的日子簡直如同地獄一樣,每天要不停手地做活,做不好輕則挨一頓罵,重則就被打一頓。常常還不許吃飯,餓的受不了的時候連生米都往嘴裡塞,這一塞往往就會鬧肚子,繼母怎麼肯給自己請醫生,倒又多了在阿爹面前告狀的理由,說她窮人家的孩子身子還這麼嬌氣,哪有成天鬧肚子,發燒的?

    阿爹聽了這話又來埋怨自己,這樣難過時候心裡總記得娘說過的話,文家並不是沒有人了,舅舅去京城趕考去了,等做了官就會回來找自己。那時常常想的,就是有一天舅舅會騎著高頭大馬,身穿錦繡衣著來接自己離開。

    可是等到的不是舅舅,而是老鴇子。淑媛的眼淚又湧了出來,牙卻拚命咬住下唇不敢讓自己哭出來,哭的多了別人不會喜歡自己。要像妹妹一樣愛笑,別人才會喜歡。淑媛拚命地在心裡告訴自己,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可是臉上有淚,那笑比哭還要難看三四分。

    王璩把她抱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安慰,淑媛終於哭了出來:「我舅舅是不是沒有了,王姨,我找不到舅舅是不是就會被阿爹賣掉了?」王璩的喉嚨也被堵住,說不出一個字來,除了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不知道該做什麼?

    哭泣中的淑媛突然直起頭,啊地叫了一聲,雖然沒有厥過去,但那雙眼已經黯淡無神了。王璩把她抱到自己懷裡,用手掐一下她的人中,又給她倒了杯茶灌進去。當年段媽媽告訴自己娘不是病死的,是被祖母和父親害死的,就為的是要娶公主進門,自己當時也是這樣吧?

    不,自己比淑媛還要不如些,那時想哭但嘴巴被段媽媽摀住,千萬不能哭出來,這些事都只能藏在心裡,哭了出來被蘇太君知道了,誰也落不下好。可就算是這樣,段媽媽還是在一個月後被祖母下令杖死,給的理由是偷盜了自己的東西,拚命苦苦哀求,那時才能放聲大哭,可是這一切都不起作用。祖母那鐵石般的心又怎會為自己的哀求回轉?

    淑媛已經緩了過來,打了個嗝,終於吸進去一口氣,王璩抱著她,什麼都沒說。淑媛吸吸鼻子:「王姨,您把我送回去吧,找不到舅舅,沒有舅舅出面做主,那個女人一定還會來找麻煩的。我不能連累您。」王璩沒想到淑媛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從自己這裡尋求庇護,而是不連累自己,心裡漫上感動。

    淑媛又吸吸鼻子:「以前在家裡時候,隔壁王大嬸看我這樣,常給我塞些吃的,又為我去罵過那女人幾次,可是那女人每次都嚷罵不休,還罵我活著做什麼,除了白白連累人沒有別的用處。要是他們知道舅舅已經……」

    王璩輕聲歎氣,拍拍淑媛的手更加溫柔了:「你舅舅是不是沒娶過妻?你外祖父母是不是也不在了?」淑媛不知道王璩突然問出這話的意思,只是呆愣點頭,王璩笑的更溫和些:「你跟我走吧,考不上進士的秀才在京城裡住幾年的人也很多,坐館啊,給人家當幕僚啊,京城畢竟和嶺南不一樣,那裡人多,機會也多些,更何況你舅舅這樣算是個光身人的,不肯回鄉的太多了。到時我們一個個去幫你尋,好不好?」

    淑媛臉上又露出燦爛笑容,努力點頭,舅舅沒做官又怎樣呢?找到了舅舅他就能幫自己做主,就不用怕那個女人了,也不會連累王姨了。

    小孩子的心總是這樣容易被說服,王璩看著淑媛臉上露出的笑容,如同看到當年的自己,所差者,不過是自己身處錦繡堆中罷了。可身處錦繡堆裡又如何呢,看到的齷齪更多,得到的冷眼不少。摸一摸淑媛的頭,淑媛抬頭看著王璩又露出一個笑,當年護不住段媽媽,今日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

    到了晚間,本地知縣除了送來酒席,還送來兩身孩子衣衫和相配的簪環。打扮孩子是個女人都愛的,娜蘭兩人本來就在琢磨要不要買些布匹給淑媛做衣衫,見了知縣送來的這些東西,把淑媛身上的袍子脫了下來,穿上知縣送來的衣衫,又把她頭上的髮梳成兩個小丫髻,在丫髻上插上一串絨花。

    要不是王璩攔著,她們倆還要把脂粉拿出,給淑媛塗上胭脂點上粉,一換了這些衣衫,淑媛就變了個模樣,王璩瞧著她的臉,難怪那老鴇子還要和自己爭幾句嘴,這樣容貌的姑娘,長大了不知道是怎樣的傾國傾城呢。

    一年又到了,年三十的晚上,驛館裡暖融融的,外面鞭炮聲此起彼伏,把正在玩耍的娜蘭嚇了一跳,娜若卻已經跳起來,伸手去拉淑媛:「走,我們也去前面放炮仗去。」淑媛看一眼王璩:「王姨,您也一起去吧。」放炮仗這種小孩玩的東西,自己怎麼能去,娜蘭已經上前來推王璩。

    驛館外鞭炮聲聲入耳,娜若已經急不可待地點起了炮仗,淑媛在一邊又怕又歡喜地看著。王璩臉上露出笑容,這樣才算是過年吧?不再是那樣的孤寂,也沒有人會冷冰冰地讓自己記得公主的恩德,老太君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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