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停留一天之後,使團繼續上路。和來時一樣,本縣知縣和士紳都出城三十里送別,直到看不見使團的影子才回轉。
王璩坐在車裡,膝蓋上放著一個包裹,那是昨日傍晚時候,黃家派人送過來的。王璩一直沒有打開,當看見那座城已經消失在眼裡,王璩才打開包裹。裡面是一件雪白的狐裘,這件狐裘也是王璩的嫁妝,當日章母嫁女,要和王璩討了它去,王璩不肯,等某一日打開箱子時候已經不見了。
現在它又出現在這裡,王璩拿起狐裘,抖了一抖,狐裘依舊雪白的看不到一點污跡,可以想像它後來的主人是怎麼愛惜它,又抱著多麼捨不得的心情把這件狐裘包起來還給自己。
可是她們想錯了,對這種身外之物,從來沒在乎過,又怎會因此而遷怒?掀起車簾,正好經過一個小村莊,村莊路上有孩子在玩耍,王璩揚手把這件狐裘扔了出去。
看見車馬過來,有女人把孩子抱了起來,擔心馬蹄傷到他們,沒料到會有這麼一件狐裘扔了下來。不等女人做什麼反應,已有孩子抓起狐裘,那柔軟的觸感讓孩子叫了出來:「娘,娘,這是什麼東西?」女人拿起狐裘,摸一摸那皮毛,眼頓時亮了:「這麼好的皮子,比棉花還要軟,你好好收著,等冬天到了就不用給你做棉襖了。」
孩子聽到自己可以穿這個,高興的連連點頭,女人瞧著那白色狐裘上方才自己摸上的污跡,歎口氣道:「可惜是件白的,太不盡髒了。」但有總比沒有強,女人抬頭去看那遠去的車馬,不知什麼樣的人才順手把這樣好的東西扔下來,肯定是自己前日求菩薩求的好。女人對車隊合掌拜了拜,歡歡喜喜帶著孩子回家,明兒再蒸兩個饅頭去供供菩薩,下次再得一件。
使團進入大雍之後,速度比起在青唐更慢,每日也就走八十來里,逢了郡縣就進去歇息,接受宴請和禮物,盡情享受著大雍的繁華。使團眾人也樂得在外面多待些時候,這樣算下來,等到雍京的時候正好趕上過年,在各地買些土儀帶回家去,分送親友也是極好的。
又一次停留下來,依舊歇息下來,只剩王璩一個人的時候,隔著窗,能聽到使團裡其他的人在那裡議論這個地方有什麼特產,好帶些回家時。王璩覺得心口湧上一點疼,過年,這個詞對大雍其他人來說,代表著一年裡最歡樂的時光,可對王璩來說,每逢節慶,就更顯得自己孤寂。
自己屋裡,除了依例送過來的酒席和過節的東西,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人關心地問自己過節想要什麼東西?想做什麼樣的新衣衫?下人們照例說著祝福的話,可是那話裡沒有半點真心。只有在這個時候王璩才會喝幾杯酒,在酒精麻醉之下告訴自己,沒有了別人的關心,自己關心自己也很好的。
醉中常常聽著丫鬟們悄悄議論外面廳裡的宴會是怎樣的熱鬧,又有人得了什麼樣的賞賜。然後把眼角的淚擦掉,好讓別人看不見自己的淚,不然又是一番教導。生在這樣人家,享那樣的榮華富貴,公主在衣食住行上從來沒有刻薄過自己,再為自己所苦,那就是不知好歹。
王璩歎氣,即便事情已經過去很久,現在自己看似又身處繁華從中,享無邊繁華富貴。但王璩最想的,還是像丫鬟們曾經議論過一樣,一家人圍爐飲酒守歲,如同在青唐時和阿蠻一起烤肉賞雪一樣。可是這樣的日子終究很短,阿蠻會出嫁,舅舅要為了青唐做很多很多的事。
王璩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刺到一樣,用雙手抱住膝蓋,頭貼在了膝蓋上,這樣才能讓心裡的痛少一些。娜若走了進來:「姑娘,那個什麼王爺派人來,說要請您過去。」娜若這些日子的大雍話已經能多說幾句,但舌頭老伸不直,說晟王時老念成剩王,糾正了她幾次之後,她索性叫什麼王爺了。
這一路晟王都沒找過王璩,除了讓人在驛館裡給她最好的房間,最好的飲食之外,很多時候晟王都是當她不存在的,這個時候離京城不到十天的路,尋自己做什麼?
王璩跟著侍從來到晟王房裡,天氣已經漸寒,晟王房裡燃了大大的火盆,一個小廝正在窗下用小火爐煮著茶。看見王璩進來,不等她行禮晟王就開口道:「這不是在外面,你也無需多禮。」
他既這樣說,王璩也直起身子,在小廝搬過來的一個椅子上落座。剛坐下小廝已經捧了茶過來,晟王指一指:「這是碧螺春,雖然放了有半年了,可總好過沒有,我讓他們收了松針上的雪煮的,你嘗嘗看。」
雖不是新茶,可王府藏茶的手段不是外人所能比的,王璩輕輕嘗了一口,抬頭笑了笑:「王府藏茶的手段果然高明,這茶,竟吃不出是陳茶。」晟王用手得意地捋一下鬍子:「我生平所好,不過就是茶酒。」
又閒談幾句,晟王不外就是問問王璩帶的寒衣夠不夠,不會無緣無故尋自己來的。王璩把茶杯放下,眼看向晟王:「王爺有什麼話,就請直說。」晟王搓一下手掌,頓了頓才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方纔我接到京中來信,說郡主府雖然修繕過了,可已數年沒有人入住,難免有些冷清,陛下的意思,你到京後先到我的府邸住幾日,等過了年再搬到郡主府去。」
晟王的話並沒有全說完,看著他的眼,王璩已經明白他想讓自己開口拒絕,可不能這麼快就遂了他的心,王璩垂下眼:「陛下對小女子十分關愛,小女感激於心。」晟王的眉皺了皺,接著就又道:「陛下自然是關愛眾人的,只是我的府邸人多口雜,住的十分狹窄,郡主住到裡面,房屋狹窄難免會受委屈。」
除了世子和楚國公,晟王還有數個庶出子女,楚國公成婚後就搬了出去,但那幾個庶出子女還小,都還在王府住著,再加上世子一家,晟王幾個姬妾,的確晟王府聽起來是夠擠的。但王府本身就不小,別說再多一個王璩,就是再多幾個也足夠住了。
王璩抬頭淡淡一笑:「王爺是怕楚國公吧。」楚國公當日求親雖然沒有得允,但在晟王看來,自己這個一向乖巧的兒子會為了一個女子頂撞太后,絕不是件小事。如果王璩住進自己王府,楚國公回來過年是必定要在王府小住的,各種宴會也是避不開的。這住在一個家裡,到時又鬧出什麼亂子,誰也不知道。
聽到王璩說出自己心裡所想,晟王輕歎一聲:「郡主,你沒有兒女,不曉得我們為人父母的心。當日犬子為你,也是鬧了一場風波。」王璩微微嗯了一聲,接著繼續道:「楚國公夫婦伉儷情深,王璩不過是當日的一個過客,怎會再起風波。」
晟王的那聲咳嗽都卡在嗓子裡,自己是男人,怎麼不知道凡得不到的就是最好?兒媳已經足夠出色了,出身後族,容貌秀麗,性情活潑,操持家務也是一把好手。可是世間最怕就是得不到三個字,以前是隔的遠遠的,現在呢?
真把他們兩個放在一個府邸裡,晟王沒有這個膽子。王璩沒有說話,看著王璩那端莊俏麗的面龐,晟王歎氣:「郡主,我算起來也算你的舅舅,稱你一聲外甥女也是可以的,就讓我托老說一句,世間最難忘就是得不到。」
不管到了哪裡,去了何處,都不能安心住下,舅舅,你要初二平穩安順,難道你不曉得這四個字對別人是極輕易的,對初二卻是極難的嗎?王璩微微歎了一聲,抬頭眼裡又重新染上堅毅:「王爺為子女操心,王璩深感,王璩一生孤苦,這是早已注定的事。」
見王璩眼裡有隱約的淚,偏偏說的話卻那麼堅定,晟王心裡有些不好受,拋開她的所為,不過是個孤女,有父恰似沒父,有母卻在含冤。公主府裡的事情,又怎能瞞得過晟王?
一生孤苦,晟王再度歎息:「並不是我趕你走,只是我一點愛子之意,你……」到了此時晟王再說不出話來。人人都說自己姐姐洛安公主的兩個孩子命苦,小小年紀就遇到父殺母,可是他們再苦,也有太后的庇護,舅舅姨母的疼愛,從小生長在宮裡,長大男婚女嫁,也是任他們挑選。
可王璩命苦更甚於他們,同樣是父殺母,卻要忍著孤寂長大,本該庇護她的家人卻把她賣了一次又一次。那句不要多心再說不出來,如果當初楚國公娶了王璩,是不是就不再一樣?可是這樣的念頭只是一轉就消失了,母后怎麼允許,淮陽又怎會允許,威遠侯府更不願意。
這個孩子,真的是一生孤苦,王璩已經笑了:「王爺愛子之心,王璩明白,王璩無福,不能得父母呵護,又怎能阻止別人去呵護子女。」哎,晟王再度歎氣,王璩又是一笑:「況且我也沒想過回京,天下之大,山水終多,只想在那山水之間,尋一處安身之所,看花看水看雲,了此一生罷了。」
明明是二十多歲如花的年紀,可說出的話卻似那年已老邁看破的人,晟王不能阻止,這樣的結果對京城裡的世家來說是最好的,不然她真的回京,是來往好,還是不來往好?
王璩已經起身告辭:「王爺若無別話,這就告辭。」看著她彎身行禮,晟王扶了她一把:「你一孤身女子獨自在外也不好,等我給陛下報去,讓他派一官員隨你前行吧。」
作者有話要說:那長長的孤寂啊,要不是我家女主心志堅定,是怎麼都忍受不下來的。乖女兒,以後你就不用這麼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