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璩的話禮貌裡透著生疏,王安睿看著女兒,她越發像她的母親了,原先在京城裡時,面上還有幾分柔弱,現在那幾分柔弱不見了,更加像她的母親。
丹娘,王璩在心底低低喚了聲她的名字,覺得心如同被刀割了一樣,是我負了你。王璩見王安睿不說話,眼微微低下:「王大夫若無什麼事,小女這就告辭。」王安睿把眼裡冒出的淚悄悄拭去,臉上露出笑容把狀元糕往王璩那裡推了一下:「初二,你我是父女,你又何必這樣生疏?」父女?王璩的手在袖子裡握緊,此時此刻聽到父女兩個字,是多麼譏諷。
王安睿見王璩不語,話裡的語氣更柔和了:「初二,父親知道父親那麼多年冷淡了你,可你要知道,父親不光是你的父親,還是公主的丈夫,駙馬駙馬,不過是仰仗公主過日子的人罷了。」
王安睿最後一句也算是真情實意,說完後就搖頭歎息,眼裡竟掉了幾滴淚,這麼些年來,別人看著他風光無限,可是只有自己才能知道自己心裡的苦。王安睿哎了一聲,伸手倒了杯酒,這酒比不得大雍的酒那樣醇厚,一入口就火辣辣直衝喉嚨,王安睿咳嗽一聲,看向女兒:「初二,當日你的死訊傳到京城,父親十分傷心,誰知你竟能尋得你舅舅,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王璩的眉皺起,換了三年前,父親肯和王璩說這些,王璩自然十分歡喜,可是這時卻只覺得他嘮叨的十分頭疼。王璩的手輕輕一拍桌子,打斷王安睿的話:「王大夫今日尋我,想必不會單是敘舊,有什麼話還請快些說。」
王安睿手裡的酒杯掉在桌上,接著很快滾到地上,碎成數片。王安睿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和這酒杯一樣碎了,他話裡的哀傷更重:「初二,父親知道你恨父親,可是我也是沒有辦法,那是你的祖母,我不能忤逆,不然就是不孝,公主身份尊貴,我也不能反對,於是只有苦了你,可我從沒一日忘記過你。」
原來他都知道,王璩覺得眼裡又要有淚,只有扭頭望向外面,生生把眼裡的淚忍了回去,接著轉頭臉上已經帶上笑容:「那些都是往事,王大夫又何必再提。」王安睿的手垂了下來:「初二,你就這麼不肯原諒父親嗎?」
原諒,要自己怎麼原諒?世上沒有護不住孩子的父母,只端看想不想護,王璩的唇微微抖動,說出的話帶了三分嘲諷:「王大夫為了成全孝名,甘背不慈之名,小女子怎敢不成全?」孝?王安睿抬起頭,輕聲歎息:「初二,你也知道人活一世孝是大德,今日威遠侯府將臨滅頂之災,我瞧你舅舅對你多有疼愛……」
王璩打斷了他的話:「敢問王大夫,世上可只有孝父不孝母的事情?」世上父母都是一樣的,王璩已經繼續說話:「我母含冤而亡,舅舅為自己妹妹伸冤出頭,我做外甥女的要成全舅舅對妹妹的仁義之心,斷不敢攔。」
這話已經實實在在堵死了王安睿的一切念頭,王安睿比那日在德安公主府裡聽到德安公主說的話還要震驚幾分,喊出一聲初二卻再說不出話。王璩看著他,話語更加清晰:「祖母待我不慈,我為孫女,不敢多有怨言,父親冷淡於我,我也只當那是自己命苦。可是我母生我養我,於王家無半點不到之處,含冤而終,我為女兒,自然不敢忘我母冤情。」
王安睿震驚已經過去,現在心裡平靜下來,等到王璩說完話他才輕輕擊下桌子:「好一個不敢忘,但你別忘了,你是王家女兒,王家有事,你也脫不了干係。」
王璩笑容裡有幾分快意:「父親怎麼忘了,我已是出嫁女,罪不及出嫁女,難道父親就全然忘了嗎?」王璩終於叫出一聲父親,可這聲父親聽在王安睿耳裡卻帶有無盡嘲諷。出嫁女,段氏當日已是出嫁女,別說段崇德當日叛國只是傳言,就算他真正叛國要定罪,也不會牽連到她身上,如同今日威遠侯府有什麼事,同樣也不該牽連到王璩身上。
屋裡重新歸於沉默,王璩的眼這才看向桌上的菜餚,火腿銀魚、鮮筍蝦丸、上湯豆苗、油淋豬脯。都是大雍的菜而不是青唐人習慣吃的。能做齊這麼幾道菜在青唐也算是竭力而為,可是王璩的心沒有半分歡喜,為什麼要到了退無可退才想起自己?
當日被許配給莫家時候的絕望,在章家時候的遭遇在此時又翻了起來,王璩又覺得一陣反胃,使勁咬緊牙才讓那陣反胃消失。那些都是往事,再也不要想起,即便如此,王璩的手還是又握成拳,話語裡帶著乾澀:「王大夫若無旁事,請容小女子告辭,當日之因,種下今日之果,也怪不得誰。」王安睿如同一個最狂熱的賭徒,把最後一張底牌拋出:「初二,你在威遠侯府過了快二十年,你今日所為,難道不怕世人責你不忠不孝?況且你舅舅叛國已是事實,你怎能和他一般執迷不悟,不肯回頭?」
這時候說自己不忠不孝了?王璩哈了一聲,接著看向王安睿:「當日威遠侯府不仁不義,可有人說過半個字?我母新喪,威遠侯府就娶公主進門。為了給公主女兒嫡長名分,我被當成侍妾女兒養大?王大夫,世人的眼有什麼相干?」
王安睿再也說不出話,看著女兒除了搖頭歎息再無別的動作,王璩吐出兩字:「告辭。」王安睿伸出手想要挽留住女兒,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看著他一臉的痛苦,王璩又補了一句:「王大夫您乃當朝駙馬,威遠侯府從開朝就是侯府,這等小事又怎會掛在心上?」
這樣的譏諷王安睿被堵的半個字都吐不出來,跌坐在椅子上,看著王璩打開門,王安睿猛地站起來:「初二,你今日一意孤行,異日怎麼去地下見你娘?」
王璩的手停在那裡,回身看著他,問出的還是那個問題:「我娘,究竟是怎麼死的?」急病?這樣的理由王璩自然不能相信,但真實的理由,王安睿看著女兒的眼,這雙眼清澈透明,和妻子的眼是一樣的,只是妻子的眼裡含的是柔情,而這雙眼含的是憤怒。
王安睿閉上眼,接著睜開,到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再瞞住她:「母親命我給你娘送了一碗參湯。」參湯裡放了一味藥,那藥就是催命的。王璩雖然猜到答案,可知道答案時候心還是顫抖了,王璩的手已經抖的握不住門,索性把手放下,使勁平息心情才把話問出:「我娘臨死前,留下什麼話?」
「她說,要我好好待你。」久違的淚水出現在王璩眼裡,王璩的唇抖動的十分厲害,看著面前的王安睿,她一字一句地道:「您先想想怎麼有臉去見我娘,再來操心我有沒有臉去見我娘吧。」
說著王璩再這屋裡再也待不下去,打開門走了出去,門被重重關上,這一聲音也像敲在王安睿心上。王安睿閉上眼,王璩這裡說不通那就再無別路了,威遠侯府,完了。當日本是為了威遠侯府的長久才走的這一步,誰也沒想到今日那本該是棄子的這步棋,會讓整個威遠侯府陷滅頂之災。
當日的真相在今日被揭開,王璩只覺得心頭一片煩亂,自己的祖母和父親逼死自己的親娘,回頭來還要自己記得這些親情,讓自己放手,當日可有人願意放過母親,可有人願意放過自己?
王璩眼前一片模糊,那淚卻不敢落下去,心頭的怒火在燃燒,為自己的娘,也為自己。父親真的是對自己毫無掛念,所想的都是侯府,所為的都是榮華富貴。
不忠不孝?當年威遠侯府又做了什麼?為了迎娶公主逼死髮妻,為了給公主的孩子嫡長的名分讓自己以侍妾女兒的身份長大。他們不仁不義不慈,又有什麼臉面指責自己不忠不孝?
王璩覺得心頭那股火燒的越來越大,恨不得仰天大叫,問天怎麼這麼不公道,害人者逍遙,被害者稍一反抗那就是不忠不孝,天道怎能如此不公?
「姐姐。」阿蠻的聲音響起,王璩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酒樓外面,站在自己面前正擔心地看著自己的不是阿蠻是誰?王璩努力擠出笑容:「我沒事。」
侍衛把馬牽了過來,阿蠻卻沒有上馬,依舊扶著王璩的胳膊:「姐姐,你想哭就哭出來吧,阿娘常說,做人就那麼幾十年,如果想哭想笑都要忍著,那日子過的一點也不舒服。」王璩眨一眨眼,醞釀許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不是為別的,是為自己一直苦苦忍耐的日子。
阿蠻這次沒有多說話,只是輕輕抱著王璩拍打著她的背,就算是在青唐,也沒有個大街上痛哭的道理。王璩哭了一小會兒就站直,笑著說:「沒事了,我們走吧。」
阿蠻的眼裡滿是擔憂:「真的沒事了嗎?」王璩點頭,翻身上馬:「走吧,我們去瞧瞧那些鋪子又來了什麼新貨?」姐妹倆差不多逛完燕京所有的店舖,大包小包買了許多東西,王璩這才覺得心裡那團火燒的不那麼旺,看著阿蠻的笑,王璩輕聲地道:「謝謝你,阿蠻。」
阿蠻的眉揚起,接著就笑了:「姐姐為什麼謝我?」王璩沒說話,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謝謝她讓自己看到了另一種不一樣的生活,謝謝她肯陪著自己,孤單的太久,王璩都快忘記有人陪伴有人關心是什麼滋味了。
誰也沒想到大雍使團來此的目的竟是要問青唐尋當日邊關叛將段崇德,當德安公主從托德嘴裡得知這個消息時候,唇往上一彎:「大雍皇帝陛下瘋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別嫌少啊,這段我改了又改,從語氣到用詞,再嫌少我就先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