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站在舞台上,面對著一劇院的聽眾,他習慣性地目光總停留在前方第三排中間偏左的地方。那個位子總是虛空著,像個黑洞,無情地將他吞沒。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個位子,彷彿是他心中為誰特別保留的那角落,始終空置著,像個破洞,無盡地啃噬著他的心。
連明彥閉上眼,燈光照在他臉上,整個人沐浴在光中,而光照射不到的,內心那深重的黑暗,無邊無際,看不到一絲光。
協奏的國家交響樂團與他的小提琴聲交會撞擊又融合。彷彿在一片黑暗中,他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同時耳裡卻又充滿了樂音。德弗札克。
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德弗札克一生只寫了這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因為唯一,成了演奏的他內心的象微,他這一生的選擇。
唯一。眼裡所見、心裡所慕、暗裡所思,都只有那個人。唯一的那一個。
曲目就要終了,心裡那個角落仍然空如破洞。
場內爆起歡動的掌聲。他滿額的汗,收執著提琴,彎身謝幕、再謝幕。目光停格在前方第三排中那個黑洞似的缺空。
下了台,許多人簇圍上前,一張張的笑臉,稱讚、慕羨、束東給他的鮮花。
「明彥!」一張張的笑臉,熱情洋溢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微笑、回應、感謝,感覺自己像走在無重黑暗無光的真空中。那-張張的面容掠過,他搜尋著,尋不到扣動他心弦的那幀。
他看到他父親、母親,他阿姨姨丈,認識不認識的,那麼多,他漸漸看不清誰是誰。直到最後,他終於能將自己關在休息室裡,廊外熱鬧噶雜的聲響漸歇,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才看見一張空洞沒表情的臉。
這就是他嗎?連明彥啊……他將臉埋進臂彎裡,無聲地顫動著。
飯店有等著他的慶宴。他抬起頭,抹抹臉,站起來。
廊外已沒什麼人,除了幾個音樂廳的工作人員,看見他,或跟他微笑點頭招呼致意。連明彥神情默默,往廳外走去。
「明彥。」走到出口時,有人叫住他。
「你怎麼還在這裡?」他回頭,看是連明娟。
「我在等你。有事想跟你說。」
「到了那邊再說就可以。」
「不行。」連明娟擋住他。「我想現在就告訴你。你聽著,明彥,那一次——三年多前你那次的演奏會,在後台,媽也在那裡。你離開了休息室後,媽叫住了若水,要求若水離開,還要若水答應,以後不再跟你有任何聯絡。然後,偏偏不巧,江大哥出了事……總之,若水她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連明彥木然一會,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像是疲憊,又像是無所謂了。
「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
連明娟低下頭。「我覺得對若水很抱歉,而且你應該知道。」
哪有什麼該不該的。
連明彥笑一下。「算了。知道了又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為什麼要算了?明彥!」明明那麼痛苦——
連明彥又笑一下,那笑,有點落寞有點哀傷。「不算了,又能如何呢?」
這麼落寞、這般苦澀……她那一向心高氣傲、一向從容、一向能掌握住自己的弟弟啊,為什麼會露出這種哀傷的神色?
「別這樣,明彥,這不像你!」她寧願他一直是那個讓她抱怨、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狂妄又氣傲不馴的傢伙。
連明彥又無聲笑了一下,像是問她,又像是喃喃自語。
「明娟,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讓人悲傷、讓人遺憾的事?為什麼上天總是聽不到我們的祈求?」他不想放手的……只求她能回頭看看他……只求……但上天能聽到他的祈求嗎?
他甩甩頭,掉頭走出去;外頭是一片無邊的黑,看似那麼淒涼,就那樣沒入黑暗中。
冒著冷風,一路從巷口跑回到公寓時,看到站在樓下大門旁的連明娟,沈若水愣了一下。
「明娟,你怎麼站在這裡?」不禁有些意外。連明娟站在那裡,雙手併攏垂放在身側,簡直像罰站似。「快進來吧。有什麼事?」
「你應該知道的。」連明娟呵著氣,跟著她進去。
沈若水停下腳步,站在樓梯上,一隻手擱在扶梯上,背對著連明娟,低聲說:「我做不到了。對不起,明娟,我做不到了。」
她都還沒開口,她就說她做不到。那麼,她心中知道,她找她是為了什麼了?連明娟盯著沈若水的背影,目光那麼緊,要穿透、看進她心窩裡去似。
「為什麼做不到了?你再也無法無動於衷了,是不是?」語氣有點尖銳,苛責她似。
「明娟!」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對不對?」連明娟走上樓梯,擋在沈若水面前。
沈若水想躲,垂低了眼。
「明彥有血有肉,也是會受傷會痛,所以你要逃避了是不是?」
沈若水搖頭又搖頭,只是搖頭。
連明娟歎口氣,從袋子裡掏出一隻信封塞進她手裡。「你自己決定吧。」
走下樓梯,回頭說:「他的經紀人說,這些年明彥總是一個人那樣——」停頓下來,搖搖頭,擺個手,往外走出去。
但臨出去前又回頭,語氣有點感傷,說:「若水,我們這輩子,我們心裡總有忘不掉的人,但並不表示,我們就不能再愛上其他的人。」
沈若水怔站在樓梯上,好一會,才打開信封,看到裡頭的東西,又是一怔。
心裡有什麼,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頭。將臉埋在臂彎裡,良久,彷彿深冬那個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彥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上,風裡吹訴著的,那無聲的嗚咽。
外頭下著雨,絲絲的、夾帶著刺骨寒氣,將人纏蝕的那種雨。
沈若水在燈下譯稿,電視開著,不時傳出金屬性的笑聲。她時而抬頭,望著窗外,一不留神就發起呆,然後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對著電視一會,又抬起頭望向窗外。黑暗裡,彷彿有著回聲。
總是有下不盡的雨,替那說不出哀愁的人垂著淚。多年前也有過這樣的雨,絲絲下著她流不出的淚。
江潮遠失蹤後,她又回到從前的生活。還是那樣,沒有傢俱,連書櫃都沒有,蕭條冷清,一些書跟紙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總是像這樣在燈下工作,習慣地讓電視開著,卻不曾留心看過,電視聲徒然在四壁迴盪。也總是會在半夜裡醒來,黑暗中,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盡那沉睡在閿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有人輕輕扣著門。她動一下,呆呆望著門。
打開門,果然是明彥。他身上還穿著在台上演奏穿的燕尾服,身上發上沾滿濕冷的雨絲。
「我來跟你道別的。」明彥的聲音瘖啞乾澀,有什麼強忍著。
沈若水沒說話,拿了乾毛巾給他;他沒接,她替他擦拭,相視默默;然而,寂靜的夜,總有什麼太驚動。
「我倒杯熱開水給你。」
「不用了。」
但她還是給了他一杯熱開水。熱氣氤氳,使得眼裡多霧,目光迷濛起來。
「對不起……」她低低道歉。髮絲散落,連明彥伸手替她拂起,停在她臉頰旁,目光多有不捨。
「我本來想問為什麼的。」他搖搖頭,黯然收回手。「你不必道歉,我明白為什麼。」
但望著她的目光炙熱,眼底溢滿難言的情衷,傷又癡、苦且痛,目光那樣留戀,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灼烈而熱燙,有如火在燒,烙著一痕痕的的思念跟煎熬。
「明彥,我……」沈若水心裡隱隱的感到痛。她忽然明白——不,她一直都明白,明彥外表的冷,內心卻有強烈百倍的熱,如烈焰狂放激烈的燃燒。
「沒關係,你什麼都不必說。」忘掉一個人很容易,但也不是那麼容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著江潮遠,就像他一直在看著她。
「我只求你,求求你,就算是片刻也好,回頭看看我……」聲音更低更瘖啞,充滿苦與澀。
「明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他那樣求她,她的心難過極了,更加感到痛。隱隱明白那個痛是為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面對。
明彥啊明彥!他知道她對江潮遠的心情,所以他從來不曾對她傾訴說他對她這般的心情。多年前,他說,他尋找的理由不會在,所以他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
「謝謝你,我——」他再說不出口。她願意懂得,懂得又能如何?他不能、也無法再強求。有這一刻,就夠了。在日後那無盡的夜裡,想起時,能有一絲溫暖與微明的光。
他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他;所以他只能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留給她他所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