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十分安靜,話說著都超回音,江潮遠的聲音聽起來感覺便有點遠,好似他所在的地方很大、很空洞。那頭夜深,他聲音低低的,沈若水的聲音也低,怕驚動了什麼。
「這麼晚了,還不睡好嗎?」夜裡九點,他那裡都半夜了。就為了等她,跟她說說話,她很是過意下去。
「沒關係,明天有很多時間可以休息。」
「你現在人在哪裡了?」
「已經在維也納,後天就會離開回柏林。」
到了維也納,然後回柏林,沈若水回身查看了牆壁月曆上標示的記號,臉上泛起笑。然後,柏林之後,他就會回到她身旁。
「穆勒先生好嗎?」她問候一下他的經紀人。
「非常的好。」江潮遠的聲音帶出笑意。「湯瑪斯喜歡義大利,在義大利的時候,他簡直如魚得水。在維也納,他也沒閒著。」
「是嗎?」沈若水也笑。
「我也覺得義大利不錯,那裡的氣氛很好,是另一種不同的感覺,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話裡不經意流露出了期望。
沈若水心一落,有些歉然,停了片刻,低聲說:「對不起,沒能過去跟你一起……」
「別這麼說,沈若,我明白明彥的心……」
沈若水愣一下,只聽江潮遠語氣諒解,繼續說著:「我瞭解你的感受,畢竟,明彥是為了保護你才受傷。明彥現在情況如何?」
「他的腿傷都好了。他很配合。遵從醫生的囑咐,定期到醫院,把醫生建議的復健療程做完,恢復的情況十分良好。現在,他忙著演奏會的事。演奏會快到了,他把每天練琴的時間加長,但他精神看起來很好。」
「那就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嗯。」沈若水對著空氣點頭。「我也能放心地等你回來了。」
「……」那頭屏氣靜默了一會,半晌,江潮遠才低低說:「別擔心我,我很快就會回去,等我,沈若……一定要等我……」
「嗯,我等你。」
一條線,連著那端跟這端,距離被壓縮了卻又更放遠:聲音那麼近,彷彿他的人也觸手可及;她幾乎要伸出手去碰觸,碰到的卻只是牆,形的牆、空間的牆,他在那頭,她在這頭。
等你。等你。等你。
掛上電話,她仍發著呆,默默地重複那約定。就那樣呆坐著,也不知發呆了多久,突然聽到一陣鈴響,她沒提防,猛然一驚,渾身一震,走了片刻,才聽出是門鈴的聲音。
她覺得奇怪,看看時間,已經快十點。會是班貝嗎?
打開門,門外一個灰黑色的身影,靠著門旁的牆,背對著門站著,一隻腿往後曲伸微抵著牆,雙手插到褲袋裡,低頭望著地上。廊上的光落在他身上,他半邊的臉掩在陰影裡。
「明彥?」輕聲低訝,驚碎廊上的影子。
連明彥抬起頭,站直身,臉上浮起笑,轉身對著她,輕聲說:
「嗨。」
沈若水自然地側個身,讓他進去。
連明彥默默一笑,走進去,沒有解釋。沈若水默默地倒了一杯水給他,也沒有多問。她看他喝著水,才輕聲說:「練習得怎麼樣?」
「還可以。」他放下杯子,從上衣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是演奏會的門票,還有通行證。」
「謝謝。」沈若水低頭看看門票。「其實你不必親自過來的。打個電話給我,我過去取就是了。」
連明彥笑一下,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復健療程結束後,失去了什麼理由似,他就沒再見過她。這些天,他一直忙著演奏會的事,將自己完全埋進去,麻痺掉心中那種空蕩的感覺。
感覺心中破了一個洞,多年來一直不斷地擴大,總有一種痛。痛久了,也許也就習慣了,心中那缺口,也許永遠也無法癒合。
他沒說話,沈若水好像也不知該說什麼,更或許是夜太沉靜,一點聲響就會驚動什麼似,兩人坐在燈影裡,相對默默無語。「謝謝你陪了我那一段時間。」連明彥望著手上的水杯,終於開口。
「是我害你受傷的,我有責任。還好,都沒事了。」
責任?
「原來……是責任嗎??」
「明彥……」
「對不起。」他低下頭。「我明白。」她還是無法回頭看他。
「明彥……」沈若水喃喃,不知能說什麼。她不是不明白,只是無法去面對。
相對又是默默。夜氣偷偷地流動,燈影彷彿也黝暗起來。夜,深了。
「我可以留下來嗎?我不會怎樣的——?」他抬眼望住她。即使是片刻,他只希望留住什麼,片光流影也好,這或許是最後……
「明彥……」有片刻,沈若水不知回答什麼才好。不是為難,而是更深的—種傷感。
「求求你……」聲音瘖啞黯然。
「不要這樣,明彥……」明彥那樣的求,沈若水心裡覺得很難受。那麼高傲的明彥,從未為任何人停留的明彥……
他始終不曾真正對她說出他的心,不曾對她明確表達他的意,因為不能,因為無法那麼做,所以他只是一直看著她,默默地看著,那是他對她的溫柔。
「半夜裡會涼,我拿條毯子給你。」她不是不明白。但就像明彥無法說,她也不能去明白。
但她無法放著他一個人在黑暗的廳裡,燃亮了二燭光,圍著毯子,縮起了腳,與他並肩坐在沙發裡。
「謝謝。」連明彥輕輕靠著她,輕聲道著謝,聲音那麼低,有種疲憊。
許多年前,也有過這樣相似的夜。年少的他,醉酒了的她……他問了又問的那夜的話……
「很多年前,好像也有過這種情形。」沈若水想起,輕聲一笑,很淡,回憶輕輕。「那時我還喝醉了,不敢回去,還是你幫我打了電話編了理由。」
「是啊,沒想到你還記得。」年少的他,問了又問,你就忘不了他?
我就不行嗎?你就不能回頭看看我嗎?
「是啊。」少年的他們,曾像這樣一起待了一夜。
「我沒有偷襲你吧?」連明彥半開玩笑,稍微驚動寂暗的夜,窗外傳來吱吱的寐夜聲。
他當然沒忘記,那一夜,他帶著醉酒了的她,只有他跟她。他那樣親吻過他。
沈若水輕聲又一笑,沒說話。他也沒追問。兩人裹著毯子,並肩靠著,縮在沙發上。
「回去後,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演奏會一定會成功的。」
「嗯。」
「你很有信心?」
「我的狀態不錯。」
「那就好。」沈若水靠著他,慢慢合上眼。
「困了?」連明彥低頭看她。
「還好。」
「進去睡吧。」
「不用了。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像這樣跟你聊天。」
連明彥臉色一黯,仍柔聲說:「還是進去睡吧。」
沈若水搖頭,靠著他,微微打個哈欠。「跟我說說話吧。」
「你……快樂嗎?」他遲疑著。
「嗯。」她停了片刻,才輕輕點頭。
「那就好。」
「明彥——」
「我明白。」那就夠了,他可以放開手,應該放開手了。
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靠著彼此,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睡著了。
他默默望著前方罩著暗色的牆,看它慢慢變棕變灰。這又長又短的夜啊,停留不住,也守不住。
「你沒睡吧?」身邊的她忽然出聲。
她也一夜無眠吧。
「要不要去看日出?走吧。」沈若水站起來,不等他回答,拉著他起身。
連明彥握了握她的手,任她牽著。兩人摸著黑,爬上樓頂。
天際已有一點的明亮,曦光中,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濛,像置身在渺渺虛幻的天界中,不似在人間,他緊挽著沈若水的手,挽得很緊,就這一刻,這就夠了。
這以後,她有她的人生,與江潮遠共築的人生。他、她,他們——他與她,也許就從此天涯海角了。
演奏會當天,離開場前半個小時,後台紛紛擾擾,還有工作人員在忙碌著,做最後的確認。連明彥一個人坐在休息室裡,望著鏡中的自己。他看看時間,閉上了眼,再睜開。然後又閉上。
「明彥。」連明娟推開門進去。
他睜開眼,從鏡中看著她。
「還有半個小時就開始了,你準備好了吧?」
「嗯。」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停了一下,才問:「她來了嗎?」
問得突然,又沒指名道姓,但連明娟很清楚,搖了搖頭。
他沒再說什麼,沉默不語。
「我只是來看看。那我出去了。」
「謝謝你,明娟。開始前,我想一個人靜一下,麻煩你請工作人員別進來。」
「我知道了。」
連明娟開門出去,交代了工作人員,回頭看了體息室緊閉的門,暗暗搖了搖頭。她走向場廳,走出幾步,頓了一下,折到化妝室補妝。
剩下連明彥一個人在休息室裡,又望著鏡中的自己一會,然後閉上眼。
剛閉上眼,有人敲門,有點遲疑似,緩緩推開了門。
「對不起,我想一個人靜一下。」他頭也沒回,仍然閉著眼。
空氣滯了一下,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輕聲說:「對不起,我打擾你了。」輕輕悄悄,打算出去。
他心中驀然一揪,倏然睜開眼,站起來,大步走向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著她。
「你來了,沈……若水。」每次叫喚她時,他下意識總把她的姓跟名分開,與江潮遠叫喚她時習慣性地含住她名字中的那字水很不同。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沈若水有些不安。她原打算提早來,但沒想到人會那麼多,沒看到連明娟,還好想到明彥之前給她的特別通行證,進到後台還是花了一些時間。
「沒有。我很高興你來了。」
「你看起來很好。」把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了。「奇怪,對於你的才華,我總有一種必定的信心。今晚一定會很成功的,明彥。」
「怎麼聽起來好像老師在鼓勵學生似,這不像你會說的話。」連明彥微笑。
「說的也是。不過,我不說你不會知道啊。」沈若水也笑。
連明彥望著她,含笑的眼柔和起來。「請你好好欣賞,我是為了你才——」驀然停住口,看了看一旁,掩飾什麼似,轉而說:「演奏會結束後,請你也留下來,有個慶祝會。」
想到當年雞尾酒的事,沈若水不禁微勾了勾嘴角,點了點頭。
「你想到當年那個跟果汁差不多的雞尾酒了?」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看到她那笑,他就知道她大概想起了什麼。
「是啊。」沈若水又笑。「啊,我該出去了。」
連明彥握了握拳,又放開。「沈……若水……我可以……有一個請求嗎?」過了今晚,他跟她,就再也不會這樣聚首了吧。
「能不能……給我一個擁抱……」他深深凝望著她,聲音低而輕,又斷績,難以說出口似。
沈若水靜了一下,然後伸開手,輕輕環住他。
他微微一動,反手緊緊抱住她。
「連先生,時間差不多——啊!對不起!」喀的一聲,一名工作人員推門進去,不防撞見,急忙退了出去。
兩人都沒動,並沒有太驚動。
「那我先到座位上去了。」沈若水笑了笑,往外頭走出去。
「若水……」連明彥叫住她。
她回頭。
「謝謝。」
她點個頭,又一笑,轉身出去,往場廳走去,一邊看了看時間,還有一些時間,腳步也就沒那麼急。
「沈小姐。」身後忽然有人出聲叫住她。
她回頭,看見是連母,有些意外,禮貌地欠了欠身。「伯母。」
手袋裡的手機響起,她又欠個身,趕忙把手機調到留言跟靜音。
「那不是若水嗎!若——」另一頭,連明娟從化妝室出來,看見沈若水的身影,開口要叫她,突然看到她母親站在一旁,連忙掩住口,下意識躲到一旁。
「沈小姐。」連母說:「一直沒有機會跟你道謝,這段時間,多虧你了,非常謝謝你的幫忙,明彥才能恢復得這麼快。」
雖然嘴裡說著感謝,但口氣冷淡。
「哪裡。這是我應該做的。」沈若水又微微欠個身。
連母直視著沈若水,眼神冷淡。本來想在演奏會開始前來看看明彥,偏偏卻看到那一幕——
「演奏會快開始了,時間不多,我就直接說了。」不僅眼神冷淡,連母語氣更加冷淡。「很感謝你這段時間的幫忙,但為了明彥好,我不希望明彥再跟你有任何來往。你快跟江潮遠結婚了對吧?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跟明彥見面。」
連明娟動了一下,想走出去,又遲疑著。她阿姨一直對沈若水有成見,她母親受阿姨影響,連帶也起了成見。她應該替沈若水說話的,但……她猶豫著,看著沈若水跟她母親,拿不定主意。
明彥好不容重新站起來,她不希望他再受傷害。沈若水畢竟是喜歡江潮遠的,而且就快結婚了,還是撇清一點比較好。不管怎樣,明彥畢竟是她弟弟,他們都是為了明彥好……
「我明白了。」她聽見沈若水這麼說,聲音不大,輕聲答應。「我不會再跟明彥見面的。」
「也不會再有任何形式的來往聯絡。」連母又要求。
「我明白。」
「那就好。謝謝。」連母點個頭。
從聲音裡聽不出沈若水的情緒甚至想法。連明娟內心掙扎著,猶豫又猶豫。她看她母親轉身走出後台,又遲疑了一下,再看看沈若水,最終還是默默退開。
沈若水站在那裡,有一會無所適從似,然後輕輕呼口氣。手袋裡手機輕微震動著,她看了看,連續好幾通未接的電話還有留言,都是同一個陌生的號碼。
「江小姐,我是穆勒。」她打開留言,聽是江潮遠的經紀人。「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親口告訴你,請你聽到留言馬上打電話給我。」覺得奇怪,不直接留言,什麼事那麼重要到一定要親口對她說?
她想想,撥了電話過去。
「穆勒先生?我是沈若水。」那頭馬上有人接了,背景嘈雜,感覺很是忙亂。「我聽到你的留言了,對不起,我剛剛—一」
「沈小姐!」穆勒打斷她的話,聲音有點抖,極力保持冷靜。「太好了!總算聯絡上你。有件事……」不知怎麼說似,深吸口氣。「你要冷靜,你聽我說,江……江失蹤了?」
沈若水呆一下,腦袋霎時一片空白,聽不清穆勒繼續說了什麼。
身後嘈嘈雜雜,她回頭望去,看見幾個幕後工作人員簇擁著連明彥從休息室出來;腦裡突然閃出那當年,往事一幕幕飛快掠過;很多人簇擁著明彥,像當年江湖遠那樣……「喂喂沈小姐,你在嗎?在聽嗎?」電話那頭,穆勒不斷說著。
「我很抱歉,本來江說這次來要介紹我認識他最愛的人,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第二次與你交談會是如此不幸的事。我真的非常難過……」
明彥沒看到她,跟著工作人員的引導走出後台。她回頭再看一眼,然後,轉開身。走了出去。
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