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解放沒上過一天學捧過一本書,比陳二狗更沒有文化,他的世界中充斥純粹的野性血腥,是一抹凝重到化不開的黑色基調,胸中偶有不平之氣,也不知道如何化解,20多年下來,只覺著跟神仙人物一般的表哥殺人放火是頂大快人心的事情,除此之外,再就是把良家婦女拐帶上床,跟一頭雄牲口大汗淋漓**完事後就提起褲襠走人,走南闖北,無牽無掛,不想要別人爭得頭破血流的榮華富貴,甚至懶得要個媳婦傳宗接代,他只要小爺的娘們能生個娃喊他一聲叔,就足夠,他見過太多富商巨賈的一擲千金,早些年買賣墳裡刨出來的寶貝,那些個人物都是直接從後備箱拎一大麻袋的現金跟他們進行交易,王解放卻從沒有見過一個出身低微的窮苦人最終能熬出頭,也許是他見識短,但真沒看到一個有好下場,一個都沒。
直到遇上王虎剩大將軍格外器重的陳二狗,一開始王解放應付著敷衍著,冷眼旁觀,到這個不起眼的青年一刀捅進死人妖趙鯤鵬肚子,王解放開始刮目相看,等陳二狗一槍紮下把喬六大腿扎出一個窟窿,王解放當晚拉著小爺喝了兩瓶白燒,到今天,一刀抹在郭割虜脖子上,王解放只覺著比在最精緻的娘們白嫩肚皮上翻滾肆虐還要來得暢快,所以他才肯心甘情願喊這個比他還小幾歲的男人「狗哥」。
當最後看到嚥氣的夏河,王解放已經手心微涼。
「解放。你處理一下屍體,我跟慶之還要去一趟鍾山高爾夫,一時半會也不一定回得來,委屈你一下。」
陳二狗平靜道,「你先跟我出去把後備箱裡地幾瓶酒和一條煙拿出來,如果不出意外,最晚清晨就能過來接你,如果到時候還沒有消息,你就去找虎剩。帶著曹蒹葭和陳象爻離開南京,越遠越好。」
王解放點點頭,少說話多做事,這是小爺給他的大忠告,他一直銘記於心。
一隻手夾著四瓶白酒,另一隻手拿著一條花大價錢買來的九五至尊南京,王解放露出個笑容,酒是好酒。煙也是好煙。這個年輕的狗哥為人處事嘴上從沒有花言巧語,但做出來的事情都很將心比心,王解放甚至可以肯定陳二狗自己都沒抽過一口至尊南京。他回到廠子裡頭。蹲在夏河屍體身旁,撕開煙盒,點燃一根,卻不是自己抽,而是放到夏河嘴巴上,做他們這一行的,不怕棺材屍骨。但最敬重死人。然後將四瓶白酒瓶蓋都用牙齒咬開,其中三瓶澆在夏河身上。一瓶放在身邊,啪。打火機湊近,熊熊燃燒,王解放拿起煙酒退了幾步,也給自己點著一根煙,輕聲道:「人在世間走一遭,不容易,但該走當走,早點投胎也不是壞事。我會把你骨灰收起來,讓小爺在你老家找個好風水,好歹落葉歸根,所以你也別恨狗哥,他也不容易,我跟他認識將近一年,他就沒有一天是無所事事游手好閒,你沒做成的事情,就讓狗哥替你完成,你這個死法淒涼歸淒涼,但總留了全屍,要是在別人手裡遭了殃,指不定投胎都成問題。」
王解放就這樣神經兮兮陪著一個屍體燃燒著的傢伙嘮叨,恐怕就算心智堅毅的曹蒹葭看到這一幕也會心驚肉跳。
王解放抽一口煙,喝一口酒,愜意。
陳二狗只是讓他上樓把電腦裡地東西刪除,他就會悄悄把整台電腦銷毀,還替陳二狗順手牽羊了幾樣份量不大卻頗值錢的古董,跟著王虎剩偷雞摸狗那麼多年,不眼拙,分得清真品贗品。陳二狗只是讓他處理屍體,王解放就會知道把骨灰收好,讓這位從河南走出來的梟雄葉落歸根,這就是王解放,他懶得去做大事謀大業,但王虎剩或者陳二狗吩咐交代的事情,總會做到極致。
鍾山高爾夫別墅。
方婕泡了一壺茶,苦等消息,她剛得知郭割虜據說是單槍匹馬去了陳二狗的住處,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關機,情急之下她打電話告訴王儲胡思憶那一幫子元老人物,結果一個個敷衍了事,個個擺出一副興致不高的姿態,不是勸她放一百個心就是稱讚郭割虜如何驍勇彪悍,方婕喝了一口剛從自家老爺子那裡拿來的碧螺春,眉頭緊皺。
門鈴響起。
吳媽歡天喜地地領著兩個差點讓方婕摔掉茶杯的男人,其中一個忙著陪吳媽寒暄嘮嗑,另一個則沉默安靜地尾隨其後,這根本就是引狼入室,把虎狼引入也就罷了,還相談甚歡,這才讓人氣惱,若非吳媽是從小把她抱大地自己人,方婕都有拍桌子開口痛罵地衝動,30多年家族熏陶的修養立即體現出來,方婕穩了穩心神,不再遷怒吳媽,輕輕倒了兩杯茶,八分滿,還剩兩分留白盈餘,等待陳二狗和陳慶之的落座。
「方姨,在等郭割虜電話吧?」陳二狗坐下後,也不客氣,一口喝光杯中價格不菲地碧螺春。
被戳中痛處的方婕臉色微變,注視著這個被踩下後非但沒有消沉反而鬥志旺盛的年輕男人,忍不住回想起他住在鍾山高爾夫的日子,那個時候雖然外憂糾纏,但起碼魏家內部尚且能夠擰成一股繩,沒想到雙方再次面對面坐下,竟然是殺機重重的境地,倔強到固執的方婕不想在面子上落了下風,道:「浮生,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就說,沒必要藏著掖著。」「方姨不僅做事痛快,說話也乾脆。」
陳二狗也不知道是讚揚還是挖苦,起碼臉色真誠。把陳慶之那杯茶也喝光,舒坦地靠著椅子緩緩道:「郭割虜死了。」
方婕愣了一下。
陳二狗繼續道:「兩個鐘頭後,夏河也死了。」
方婕手中昂貴青瓷茶杯墜地,一地粉碎,茶水四濺。
「方姨,我沒跟你開玩笑。你最不想死的心腹,和你最想他被人千刀萬剮地渣滓都死在我手裡,你有什麼感想?」
從上海一直傴僂弓著身子到南京、在魏家一直謹慎盡心做事虛心做人地狗腿子陳二狗那一刻,身子脊樑猛然挺直。直直盯住臉色劇變的方家大小姐,陳二狗這個被生活死死壓抑住恨不得壓垮肩膀地男人終於表現出爺們的一面,即使面對有資格跟魏公公平起平坐地女人,也不落半點下風,那柄粗獷的阿拉斯加捕鯨叉橫放在他膝蓋上,拿起一盞茶杯,倒了滿滿一杯茶,遞給臉色陰晴不定的方婕。沉聲道:「方姨。我曾讓郭割虜幫我敬你一杯酒,不過他沒機會帶到,我在這裡敬你一杯茶。算是將功補過。你做的事情,對不起我,但沒有對不起魏爺,這個仇我放在心裡,不至於讓我跟你較勁,但你要郭割虜逼我離開南京,我就只能做對不住魏爺地事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殺夏河,為我自己。也算給方姨一個補償一個交代,如果方姨仍然覺得不舒坦。大可以繼續逼我,往死裡逼,到時候我再做出什麼氣急敗壞的事情,恐怕誰都預料不到。」
「恐嚇?」方婕冷笑道。
尉遲老人站在樓梯口,不冷不熱望著坐著的陳二狗和站著的陳慶之。
「姜大叔曾經說南京有個叫尉遲功德的老人家,一輩子不曾殺人,但號稱江浙傷人第一,就是尉遲爺爺吧?」陳二狗抬頭望向尉遲老人,眼睛裡少了針對方婕的鋒芒銳氣,重新恢復平時的內斂姿態,他跟這位整天餵魚養狗的老人也只是泛泛之交,但姜子房敬重地角色,陳二狗有那個自知之明,不會目中無人,哪怕自己身後也站著一位單挑勝過郭割虜地白馬探花,也不肯輕易踩地雷。
「不敢當。」沉默寡言的尉遲老人輕聲道,聲音沙啞,卻異常渾厚。
「我來不是要跟方姨討公道,相反,我只是來跟方姨討個承諾。否則,我也不會只帶一個陳慶之。」陳二狗瞇起眼睛笑道,重新微弓著身子喝茶,其實這話說的言不由衷了,他身邊也就三條可以使喚地槍,最猛的是陳慶之,接下來就是王解放,這傢伙忙著收拾殘局,剩下的王虎剩貌似只是個狗頭軍師,負責殿後,陳二狗就是想跟方姨討公道,也抽不出人手,一個不知深淺的尉遲功德,足夠讓陳二狗心生忌憚。
「承諾?」方婕暗自鬆口氣,她不是陳二狗這種光腳不穿鞋的角色,不管郭割虜死沒死,她都有一個大爛攤子要收拾,陳二狗真要玉石俱焚,尉遲功德也不是無敵的存在,沒法子既拿下兩個姓陳的男人又保她毫髮無損。所以一聽陳二狗話裡頭有轉機,她也不再僵持。
「你把石青峰在內地8家場子交給我管理,五年,給我五年時間,五年後我全部奉還。」陳二狗身體微微前傾,只要幅度適中,掌握足夠地籌碼,談判學上說這能給對手產生一種潛移默化的被動妥協,陳二狗也不管是否有用,先拿來用一用再說。
「你想讓我給你做跳板?」方婕冷笑道。
「雙贏,比你死我亡或者兩敗俱傷總來得實惠。」
陳二狗搖頭道,死死盯住方婕,不給她一絲喘氣地機會,「死一個郭割虜,總得頂上一個,否則魏家肯定亂套,今天的情形跟郭割虜逃亡雲南地時候又大不一樣,我不說,方姨你自己也清楚。再者,最重要的是方姨你比誰都明白,我欠魏爺一份大恩情,我對付誰都不會對你下狠心下死手,我到今天為止,都恭恭敬敬喊你一聲方姨,我希望今天走出別墅後,還能如此。」
「現在說這個,早了點。」
也許是尉遲老人的出現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也許是陳二狗的「示弱」讓她內心極大滿足,方婕端起那杯陳二狗給她倒的茶,喝了一口後不溫不火道:「郭割虜一死,殺喬八指得讓你扛,加上喬六和剛剛坐上位置沒幾天的夏河,等於是扇了一個耳光後再扇兩個,前仇疊新恨,錢子項還不紅了眼要把你碎屍萬段,浮生,你不是殺幾個人那麼簡單,而是斷了錢老爺子的財源,斷了錢老財迷的命根子,被你一鬧騰,錢子項每天都等於大虧錢,你覺得今天走出魏家別墅你還能活多久?」
「這個不需要方姨操
陳二狗笑道,因為給方婕倒茶是十分滿,所以不習慣的方婕拿起茶杯的時候灑了一些,陳二狗抽出一張紙巾輕輕擦拭,也許陳二狗自己都沒有察覺什麼,方婕卻是心一顫,眼神一柔,悄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不知情的陳二狗深呼吸一口,準備起身,「錢老爺子我來伺候,要是我過不去這關,今天這番話就當我沒說。」
暗藏殺機而來,輕描淡寫而去。
方婕望著不知輕重的吳媽拉著那個年輕男人的手走向大門,大致猜出他是要去赴一場九死一生的鴻門宴。
這男人,難道不知道自己在火中取栗?
一不小心是會玩火自焚的啊。
尉遲老人推開玻璃門出去餵魚,方婕放下茶杯,靠著椅子,閉上眼睛,輕揉太陽穴。
是大風起,還是大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