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東北小飯店門口停下,眾人看陳二狗的眼神就跟瞧國家領導人一樣,這摳門的東北犢子打的還不跟老百姓坐勞斯萊斯一樣驚世駭俗,所以一個個禮送這位剛剛從局子裡溜出來的牛人進入飯店,猜測著啥時候再次被拎進去毒打一頓,在這群小市民看來沒身份沒背景連個暫居證都沒辦的陳二狗八成是路上偷跑出來拿行李跑路的。
一直蹲在門口唉聲歎氣的老闆見到陳二狗就跟見到鬼一樣,愣了半分鐘後跑到櫃檯錢盒掏出一大把錢塞給陳二狗,愧疚道:「二狗子,這次是對不住你了,拿著這點錢你趕緊跑吧,先別急著回張家寨,等風頭過了再回來。」
陳二狗多少還有點感動,感激他沒有在這個時候冷眼旁觀,富貴老早就說了讓他到了大城市遇到大難臨頭的事情別急著見義勇為,也盡量別做落井下石的陰損勾當,大可以只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對此陳二狗一直奉為圭臬,所以也沒不自量力地想要去給失學兒童出學費,撐死了就是給鄰居孫大爺買點不貴的水果,在陳二狗這輩子中富貴認人看事就沒出過錯,這也是陳二狗自認比不上富貴的地方之一。
看著老闆那張佈滿愧疚和擔憂的中年臉龐,陳二狗把錢塞回去,笑道:「老闆,這錢你留著,我不是逃回來的,警察說了沒我的事。」
「真的?」老闆一臉狐疑。
「要不然我能這麼站著不動跟你說話?」陳二狗哭笑不得道,這個負責每個月發七八張大鈔給他的老闆的確不像東北人,小心謹慎,膽小怕事,不過沒壞心腸,對他和老鄉都算照顧,陳二狗這才願意做牛做馬一樣被使喚。
張勝利本來還擔心會因為這件事情砸了飯碗,看到陳二狗威風八面地從他心目中的刀山火海回來,就跟娶了個城裡人媳婦一樣興奮,在陳二狗身邊端茶送水的不停噓寒問暖,把這個一戰揚名幾條街的同村人伺候得像個大爺。
老闆本想詢問在派出所發生了什麼變故,最後被老闆娘拉住,這件事情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成為附近幾條街茶餘飯後的最大談資,內容無非是陳二狗一人單挑一群江西佬的英勇或者安然無恙從派出所回來的詭秘,似乎一夜間這個東北小飯店的服務員形象頓時高大威猛了許多。
偶爾還有些個來上海打工的東北妹子打著吃夜宵的幌子偷瞅陳二狗,雖然說大部分女人都失望發現這位敢一個人跟江西幫叫板的年輕男人不夠壯實也不夠英俊,但還是有一兩個眼光不是那麼高自身條件不是那麼好的女性對陳二狗委婉表達了愛慕,老闆娘為了提高飯店收入不擇手段地對外宣傳陳二狗的英明神武玉樹臨風,讓沒見過陳二狗的外人覺得這娃簡直就是集威猛、帥氣和溫柔於一體的完美存在,加上有張勝利這鳥人因為那麼點虛榮心整天到晚一個勁在旁邊推波助瀾,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個陳二狗按輩分來算得喊他一聲叔叔。
打理那一身傷痕用去了陳二狗整整一瓶正紅花油,雖然都不是傷筋動骨的大傷,但真要讓它們好到斷根也是件活罪,這個小雞肚腸的男人躺在地鋪上呲牙咧嘴,還惦念著那個女人為什麼打通關係的時候不說陳浮生而是陳二狗,難道說那神通廣大的妞早猜到了即使在上海外人也是喊自己二狗?在陳二狗心目中,李唯這種水靈的城裡人女孩雖然明擺著高攀不上,但至少還敢心底產生點褻瀆念頭,到了那個女人身上,陳二狗就只有敬畏之心了。[閱讀文字版,請上]
套上衣服,陳二狗去找孫大爺下棋。這個時候孫大爺基本上剛吃完飯,都會坐在門外的梧桐樹下的竹籐椅上,今天也不例外的老人看到陳二狗,讓陳二狗去他房間把象棋拿出來,再讓他把老花眼鏡也帶出來,孫大爺安靜望著跑進跑出的年輕人,神情安詳,等到陳二狗擺好棋子,老人卻沒有急著下棋,而是緩緩開口道:「二狗子,我是看著你學象棋的,新手下棋大都喜歡下隨手棋,漫無目的,沒有效率可言,而且容易急吃死子,貪吃失勢,這些缺點在你身上都看不到,這很好,可你知道你有什麼致命的不足嗎?」
陳二狗虛心聆聽,不敢造次。
老人拿起一枚「卒」,望著棋盤,道:「在一小塊棋盤上的搏殺纏鬥,你也許可以做到不讓分毫,甚至得利,即使我贏了,你讓能讓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就通盤而言,你也許與勝機擦肩而過,這點在象棋上突顯得並不清晰,假如是圍棋,你就會明白沒有大局觀支撐的局部獲利也許會遭遇屠大龍,可惜我不精通圍棋,不希望誤人子弟,你有機會一定要找個好師傅把你領進門。二狗子,你啊,初生牛犢不怕虎,經常子入險地,身處險境而不自知,背水一戰固然壯烈,可人的運氣哪有那麼好,次次都贏,這人生有些時候,輸了一次,就滿盤皆潰了。」
半年相處下來,陳二狗知道孫大爺並不是個喜歡侃侃而談的老人,更不喜歡說些大道理,今天是第一次,看著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抬頭望向梧桐樹的蒼老模樣,陳二狗彷彿想起了小時候瘋癲爺爺終於不喝酒的情景,模糊記得那個時候的爺爺也喜歡抬頭看夕陽,陳二狗之所以時不時給孫大爺帶點水果或者幫老人打掃下房間一定意義上有對親爺爺懷有愧疚的緣故,聽著孫大爺滿是感觸的言辭,陳二狗默默記於心中。
李唯出現在梧桐樹下,柔聲道:「二狗,我爸讓我喊你吃飯,他今天特地做了鍋包肉和豆角燉排骨。」
陳二狗滿臉期待地笑問道:「酸菜豬肉燉粉條有不?」
李唯笑道:「有,還有小雞燉蘑菇。」
陳二狗抹了把口水,很鄉土很農民。
孫大爺揮揮手示意陳二狗先去吃飯,老人望著陳二狗走路時的微微傴僂背影,這娃到現在還是改不了雙手插進袖口的習慣,光看背影,孫大爺再不以貌取人也不會每天花上一兩個鐘頭跟陳二狗下棋,老人瞇起眼睛靠在籐椅上,手中握著兩顆核桃,這兩顆核桃摸久了的緣故,變得異常圓潤,老人瞥了眼李唯那看著長大的小妮子,輕聲笑道:「有些牛糞還未必願意讓鮮花插吧。」
來到小飯館,陳二狗看到喜歡把自己想像成楊貴妃的老闆娘依舊是那副騷媚神情直勾勾望著自己,肆無忌憚,讓人毛骨悚然,今天親自下廚的老闆繫著圍裙剛把一盤東北餃子端上桌,張勝利坐在一邊陪著兔崽子李晟一起流口水,李唯選了個靠陳二狗的位置坐下,陳二狗沒急著坐下掃蕩這桌豐盛晚餐,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看著老闆那賊笑和老闆娘暗藏玄機的含情脈脈,這明擺著像鴻門宴,陳二狗問道:「老闆,你們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情,想用一頓飯來補償我?」
老闆娘用那只可以用粗壯來形容的肥手托住下巴,學著影視女星做了個自我感覺最良好的嫵媚姿勢,道:「二狗子,你沒這頓飯值錢,我們就是想把你賣了也得有人收不是?怕什麼,坐下來吃飯。」
陳二狗笑道:「不坐。」
老闆娘變臉一樣迅速收斂那張比猙獰還要讓人害怕的嫵媚神態,作河東獅吼狀道:「不坐?」
從沒把威武不能屈當回事的陳二狗立即一屁股坐下來,李唯撲哧一笑,老闆也笑著去廚房拿些大蔥和佐料。
老闆娘很滿足這種權威帶來的快感,撩了一下劉海,順勢扭了一下頂著爆米花頭的肥碩腦袋,又恢復騷媚神情朝陳二狗害死人不償命地暗送秋波,把陳二狗的食慾足足降低了一大半。李晟和張勝利一見陳二狗坐下來就開始風捲殘雲,本來還想矜持一下的陳二狗見勢不妙,也懶得斯文含蓄,三個餓死鬼投胎的傢伙展開了一場飯桌上的戰爭,老闆本來還擔心飯菜做多了,看到這三個傢伙的神勇狀態就知道這個擔心多餘了。
就在陳二狗和李晟就一盤小雞燉蘑菇大戰正酣的時候,老闆娘清了清嗓音,笑道:「我現在代表阿梅飯館高層領導宣佈,鑒於陳二狗同志這半年來兢兢業業為飯館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尤其是在上個星期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面對惡勢力毫不退縮,向南匯街居民充分展現了阿梅飯館員工的高素質,特此,阿梅飯館一致決定給陳二狗同志每月加薪一百元,大家鼓掌!」
陳二狗、李晟和張勝利嘴裡手裡都是戰利品,哪有功夫鼓掌,老闆只顧著樂呵,只有李唯一個人輕輕拍掌,小妮子靠近陳二狗輕聲道:「那是我寫的。」
陳二狗艱難吞下一大口粉條豬肉,擠出個笑臉道:「好文采。」
「說點感言。」老闆娘一招大力摧碑掌拍在陳二狗肩膀上,功力深厚,就差沒把可憐的陳二狗拍趴下。
陳二狗差點沒把那口豬肉粉條吐出來,抹了把油膩的嘴角,站起來一本正經道:「感謝南匯街所有父老鄉親的支持,感謝阿梅飯館所有領導對我的栽培,最後尤其感謝老闆的這頓飯。」
一頓飯吃得氛圍熱烈,跟一家人差不多。
每一個城市都有相對的貧民區,上海也不例外,大多數夢想飛黃騰達的淘金者和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都兩手空空,但支撐這些人繼續奮鬥下去的無非就是類似這一桌的溫情,以及偶爾幾個幸運兒的脫穎而出。
李唯看著陳二狗毫無心機毫無城府的吃相,悄悄鬆了口氣。
因為受傷陳二狗可以在生意清淡的時候休息,吃完飯後他走出阿梅飯館,來到一個專門提供電話的小店,木板隔出一個個狹窄空間,來這裡大多數都是像陳二狗這樣的外來務工者,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陳二狗還是走進去坐下,掏出那張紙條撥了號碼。
不管怎樣,人家幫了這麼個大忙,陳二狗想口頭上感謝一下,這是起碼的禮貌,做個農民不丟人,但不意味著做農民就可以忘了怎麼做人。心跳加速的陳二狗等了半天,發現沒人接聽,掛下電話,陳二狗做了個深呼吸,緊張程度遠勝面對老闆娘嫵媚風情的綻放,把紙條放好,手心滿是汗水。
陳二狗剛走出沒多遠,老闆就拉著電話喊道:「喂,你的電話打過來了!」
陳二狗嚇了一跳,跑回位置坐下,接過電話,一個有點陌生的清澈嗓音,他能肯定是那個女人,但電話裡聽著有些失真,第一次打電話的陳二狗握著話筒醞釀了半天也沒想出說個啥,對方等了半天,笑道:「要謝我?」
陳二狗點頭,終於說出第一個字,道:「嗯。」
陳二狗本以為那個人會很客氣地說不用謝之類的客套話,沒想到她再次讓陳二狗出乎意料了一次,「我沒欠別人人情的習慣,也不喜歡別人欠我,我現在在南京,剛好過兩天就要去上海,到時候你負責招待我好了。」
陳二狗沉默許久。
電話那頭的她疑惑道:「怎麼,有問題?」
陳二狗漲紅了臉,給出答案,道:「沒錢。」
安靜,安靜得讓陳二狗恨不得挖地洞鑽下去。
終於,傳來一陣大笑聲,彷彿天籟,沒有嘲諷,只有由衷的愉悅,她的笑聲讓陳二狗墜入雲裡霧裡,聽著這輩子最好聽的聲音卻也不知不覺消弭了最初的緊張,陳二狗其實一想到她,就想到她的顯赫,智慧和漂亮,兩個人的世界天上天下的相差十萬八千里,陳二狗覺得招待她這樣的女人根本不是他做得到的,於是一本正經道:「我真沒錢。」
笑聲收斂,她說道:「到了上海能請我吃東北餃子不?」
陳二狗點頭道:「這能。」
她微笑道:「這就成,我又不是你媳婦,不需要你安排住宿,只要你管吃,大不了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陳二狗略微心虛地輕聲道:「我可真不跟你客氣,也確實沒錢客氣。」
她說了兩個字就掛掉了電話,「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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