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有人歡樂有人愁
柳絮抬頭,見陶丹樺在兩個丫頭的陪伴下,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一路娉娉婷婷地走了過來。
馮柳二人萬沒料到陶丹樺此時也會出現在這家醫院裡,不由得一呆,下意識地分開,各自稍稍站遠了些。馮思齊縮回手,有些侷促地向她微笑道:「咦?你怎麼來了?可是覺得身子又不舒服?」
陶丹樺目光如電,將他二人適才的舉動盡數看在眼底,又見馮思齊臉上有些無措,便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輕聲道:「也沒什麼,不過是早上起來覺得胸口有些疼,頭也有點眩暈罷了。」
說話間,卻見陶丹樺的奶娘王嬤嬤付完車錢,急匆匆地走了來,聽見陶丹樺的話,立刻又是愛憐又是埋怨地大聲道:「哎喲,早起來又咳血了還說沒什麼?小姐就是這麼逞強……」當下紅著眼圈將手裡攥成一團的手帕抖抖索索地遞到馮思齊眼前,帶著哭腔說:「姑爺你快瞧瞧,小姐怕你擔心,不讓我說,可是,可是……」
陶丹樺皺著眉劈手奪過手帕,不耐煩地斥道:「思齊廠裡的事那麼多,什麼事都要找他,夠煩心的了,你還絮絮叨叨說這些沒用的……」當下扭臉沖馮思齊展顏一笑:「你聽這老婆子瞎說,我能吃能睡的好著呢。」
馮思齊臉上神色一變,一邊說著「給我看看」,一邊便要去拿那塊手帕。陶丹樺將手帕藏在身後,來回扭著身子不給,嘴裡一迭聲地說著:「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最後到底被馮思齊將帕子奪了過來,展開一看,赫然一塊鮮紅,觸目驚心。馮思齊驚道:「吃的那些西藥,不是都已經好了?怎麼又咳血了?」
王嬤嬤用袖口擦了擦眼睛,顫聲道:「郎中說了,小姐這種肺病,最怕的就是抑鬱之氣凝結不散,表面上似乎好了,實際裡面還是虛的。姑爺這一向住在廠裡也不回家,小姐整天長吁短歎的說連累了姑爺,自己每日裡悶悶不樂的,這病根兒可不就復發了?」
話未說完,陶丹樺已沉下臉,喝道:「你懂什麼?誰要你多嘴多舌的說這些廢話?思齊住在廠裡是因為廠裡這一程子事務繁雜,樁樁件件都要他親自打理,一家人的吃喝用度現在全靠他,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你不說變著法兒讓他開心,還扯這些沒用的閒篇兒給他添堵你真是氣死我了」她越說聲兒越高,不禁又連連咳嗽起來。
王嬤嬤慌忙急步上前扶她坐在廊外的椅子上,一邊輕輕替她捶背,一邊拭淚向馮思齊陪笑道:「姑爺,是我說話莽撞了,我就是看小姐身子不爽快,一時心急了……」
馮思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呆怔了一會,方強笑道:「丹樺,對不起,我這一陣子對你的確照顧得不夠,讓你受委屈了……走,我陪你進去看大夫。」
陶丹樺卻將他的手輕輕一擋,搖了搖頭,眼望著柳絮微笑道:「你們兄妹兩個不是有事在談嗎?有王媽陪著我進去就行了,你們接著說話吧——再說,今兒來醫院也不是看病,主要是瞧瞧別的……」她說著,臉上浮現一抹緋紅,微微低了頭,一幅不勝嬌羞的樣子。
「不瞧病,那瞧什麼?」馮思齊困惑地望著她。
王嬤嬤轉悲為喜,滿臉放光地嘻嘻笑道:「還沒坐實,小姐不讓聲張,老婆子也不敢先給姑爺道喜。」
馮思齊聞言臉色突然大變,睫毛急速眨個不停,費力地舔了舔嘴唇,喃喃道:「什麼?你是說……這,這怎麼可能我,我沒有……」
王嬤嬤用手捂著嘴笑得咯咯的,向陶丹樺道:「瞧,姑爺聽見這個信兒,喜歡得發了懵了。」
陶丹樺含羞帶怯地掃了他一眼,沖王嬤嬤皺眉道:「柳妹妹還在這兒呢,別當著姑娘家說這個。」
馮思齊惶惶然瞅向柳絮,臉上青紅不定,苦惱而糾結地低聲道:「我,我沒有……」
柳絮見他們幾個待說不說的樣子,懵懂的腦中漸漸有一些明白,只覺得一顆心倏忽間沉入冰冷的海底,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倏忽間褪去了血色,身子僵硬得杵在當地,如同一尊石雕。
馮思齊看著柳絮呆呆怔怔的樣子,心中又急又怕,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焦灼地望向陶丹樺,吃力地說:「丹樺,從結了婚我幾乎都是住在廠裡,我們兩個並沒有……這,這怎麼可能……」
陶丹樺越發地嬌羞不禁,口中輕喟一聲,嚶嚀道:「哎呀你這個人,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的身子,所以……可是新婚當夜,你藉著酒勁兒,什麼都不顧了,你忘了嗎?真是的……」她坐在那裡,將臉扭向別處,手絹擋著眼睛,含羞帶嗔地低聲說道,似喜似怨,似憐似愛。
「新婚當夜?我,我有嗎……」馮思齊張口結舌,愣在那裡,腦子裡紛亂一片,仔細回想,終無結果。他只依稀記得自己披紅掛綵,被眾人拉著,不知喝了多少杯酒,腦子裡昏暈一片地走到了柳絮當時住的小院兒裡;再後來就是被眾人拉回了新房……接下來的記憶中斷了,任是想破了頭也沒有頭緒,他實在不記得自己接下來有過什麼舉動。但是第二天早上酒醒起來自己確是穿著內衣褲躺在雕花大床上,身旁依偎著陶丹樺……難道說……
馮思齊怵然而驚,額上涔涔滲出了冷汗,抬頭驚駭地望著陶丹樺,慌亂地低聲道:「丹樺我真的不記得了,難道……」他看著陶丹樺眼睛裡含著羞怯而憐愛的笑意將臉扭向一邊不理他,忽然心虛起來,腿微微有些抖,又無助地扭臉望向柳絮,蒼白著臉喃喃道:「絮兒,我……」
柳絮一言不發地站著,眼神清冷而茫然,兩手交握,指甲掐進另一隻手掌心裡,掙得指節發白。她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你們說吧,我先走了」,轉過身下了台階,向外面走去,無聲無息地像一縷遊魂。
馮思齊在後面叫著她的名字,拔腳要追上去,王嬤嬤忙扯住他,笑道:「我才慪了姑爺兩句,現在報了這個喜信兒,也算將功贖罪了。姑爺不給老婆子打個喜錢麼?」
兩個丫頭也立刻嘻笑著上前湊趣兒討賞。馮思齊心慌意亂,神思不屬地胡亂摸出錢夾子塞到王嬤嬤手裡,推開她向外面緊走兩步,四下裡張望,卻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中早已沒了柳絮的身影。
他站在醫院大門口,只覺得腦中轟然巨響,人聲車影從四面八方紛紛然傾軋了過來,猶如一張大網當頭罩下,他深陷其中避無可避。
「絮兒……」他聽見自己幾不可聞地輕輕喚了一聲那個名字,莫名的傷痛和絕望慢慢由腳底爬了上來,漸漸爬入體內,開始細細地啃嚙著他的心。很痛,但是他無力抵擋。
柳絮蹲在圍牆拐彎的角落裡,望著小丫頭從醫院裡出來雇了三輛車,兩個丫頭上了一輛,王嬤嬤扶著陶丹樺和馮思齊上了另一輛,她自己大剌剌地上了第三輛。她遠遠地瞧著陶丹樺把頭輕輕靠在了馮思齊肩上,那三輛車前後相跟著就那樣跑遠了。
不知哪裡傳來一陣絲竹之聲,纏綿低回,有女子和著樂聲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江南小曲,有人鼓掌叫好;遠遠的街上又傳來兩口子的吵罵之聲,女的哭喊著要尋死,細聽之下又沒了;繼而又有嬰兒的哭聲和狗吠聲,馬路上汽車刺耳的喇叭聲,亂紛紛的灌入耳內。每一種聲音後面都是別家的故事,不管是哭是笑,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們還有明天可以繼續。
而自己的故事已經完結了吧?
柳絮坐在地上,兩手抱著膝,臉埋在臂彎中,終於嗚嗚地哭出了聲——
福生送完糧食回來,聽秀芝說柳絮和馮思齊有事先走了,不必等她回來,倒沒有多想。他懷裡揣著剛剛賺到的一塊五毛錢,心裡很輕快。人一輕快,臉上就多了些笑模樣。雖然跟秀芝仍舊沒什麼可說的,態度卻和緩了不少。
他自顧自把兩袋糧食往車上扛,秀芝忍不住幫著伸手托了托面袋子,福生回頭瞧了她一眼,沒吭聲,臉上的線條卻變得柔和了下來。
糧食搬上了車,他看著秀芝也上車坐好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便抄起了車把子。
又有人上前問:「前門,去不去?一塊錢」
福生從懷裡摸出一聲紙煙夾在了耳朵上,眼睛瞅著地,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不去」
待他小跑著上了便道,秀芝忍不住問道:「喂,我說,一塊錢不算少了,你怎麼不去了?」
福生悶聲不語地跑著,也不回頭,忽然咧嘴笑了一下,說道:「你不是還欠我兩塊錢?我等著你給我呢,還要那一塊錢幹什麼。」
秀芝聽他語氣裡居然有一絲開玩笑的意味,心裡也有些高興,臉上卻仍然繃著,呸了一聲,低聲罵道:「窮瘋了,貧死你得了」,一下子繃不住勁兒呵呵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