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的頭轟的一聲,完全傻了。過了好半天,才白著臉呆呆地問道:「什麼?不是福生的?!」
錦紅兩手捧著臉,聳著肩膀哭得哽咽難抬,羞憤地哭罵道:「常五那個混蛋,上次只說要我陪他喝酒去,誰知道他趁我喝多了,就,就……」她說不下去,只是極力地壓低了聲音啜泣著。
柳絮僵直地站在那裡,用力握緊了拳頭。她想起一個多月前的那個晚上,在門口院牆邊,錦紅手裡死死攥著幾張鈔票又哭又笑醉醺醺的樣子,不禁銀牙咬碎,胸口憋悶得幾欲爆裂。此時看著錦紅哭得喘不上氣來,又生氣又心疼,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罵道:「早跟你說離那混蛋遠著點兒,偏不聽!」
錦紅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死死拉住她的衣襟,哭道:「絮兒,我現在該怎麼辦?你快幫我找個接生婆子,給我弄兩副湯藥喝吧……」
柳絮被她哭得六神無主,心亂如麻,又見她滿臉鼻涕眼淚的可憐樣子,聲音不自覺緩和下來。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柔聲道:「你先別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她努力梳理著混亂的思維,皺眉自語道:「接生婆的墮胎藥,可不敢亂喝,搞不好會出人命的。你忘了後台的阿嫂說的,她上上個月又懷了小毛頭說養不活了,就找的穩婆喝的藥湯子,結果孩子沒打下來,血崩差點沒要了命,幸好跑去醫院……」
說到這裡,她抬起頭,堅決地說:「對,咱們去醫院去瞧西醫。」
錦紅臉上卻露出畏怯之色,身子瑟縮成一團,頭搖得像撥浪鼓:「西醫聽說給人瞧病的時候要動刀子剪子,要開膛破肚!我不去!」
柳絮蹲下身子,輕輕摟住她的肩,說:「馮先生跟我說過,他有個朋友,是個德國大夫,開著一間診所,醫術很高明的。要不然我去問問他?」
錦紅聽到「馮先生」三個字,登時眼睛放出光彩,立刻說:「好好,馮先生人最好了,最有本事,他的朋友一定錯不了!」立刻就推著柳絮,央求道:「好絮兒,你明天天一亮就去找馮先生吧,行不行?」又羞愧地低下頭,低聲道:「你千萬別說是我……丟死人了……」
柳絮無奈地笑了笑:「知道,我知道該怎麼說。」
第二天上午。
當柳絮出現在馮思齊的辦公室裡時,馮思齊剛從車間裡回來,身上穿著一身油污的工裝,連臉上都有一抹油黑的機油,全不似平日裡整潔瀟灑的樣子,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在工廠裡做苦力的小工。
兩個人見面互相都嚇了一跳。
馮思齊萬料不到柳絮會突然跑到廠裡來,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急急地問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柳絮看著他的樣子,倒忍俊不禁,瞅著自己的鞋尖兒低聲笑道:「你去爬煙囪去了嗎?怎麼搞得這麼一身稀髒的。」
馮思齊呵呵一笑,將骯髒的手套摘了下來,「有台機器出了毛病,我去看了看。」
「你還會修機器?」柳絮驚訝地望著他。
「你忘了我是學紡織的,在英國的紗廠裡做過半年的實習工程師,天天泡在車間裡呢。」他邊說邊脫下工裝,按鈴叫人送茶水來,一邊又問:「你還沒說呢,突然跑過來,出什麼事了?」
柳絮未語面先紅,挨著椅子邊坐了,期期艾艾地低聲說:「我記得你說過認識一個洋大夫……」
「對,布朗博士,怎麼?」他警覺地抬起頭,擔心地問:「是不是你哪裡不舒服想去找他看看?等我交待他們一下,我陪你去。」
「不不,不用!」柳絮連忙搖頭,頭低得要碰到膝蓋了:「我就是想問問,他們那裡,能不能看女人的毛病,就是,就是……」她說不下去,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聲音細若游絲。
馮思齊釋然地一笑:「布朗博士開的是一家綜合醫院,醫術好,設備也很先進,有專門婦科的。你……」他忽然湊近了柳絮,狡黠地低聲笑道:「是不是每個月的不正常?」繼而皺起了眉,故意作出一臉沉痛的神情,說道:「這個一定要治,不然會影響到將來給我生孩子……」
柳絮「哎呀」叫了一聲,雙手摀住臉,羞得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像蚊子哼哼一樣嘟噥著:「不是我……」
馮思齊只顧著使勁兒掰開她的手指,笑嘻嘻地望著她躲閃的眼睛,猶自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這沒什麼呀,正常的生理現象……喂喂,你別跑呀,我還沒告訴你地址呢……」
柳絮已經從椅子上跳起來,奪門而逃,跑出去幾步才站定了,回過頭來板著臉道:「討厭!快告訴我地址!」
馮思齊呵呵笑著,看著她滿臉嬌羞的樣子,心裡泛起層層漣漪。回身在辦公桌的信箋上快速寫了一行字,走出來遞到柳絮手上,溫柔地低聲道:「真的不用我送你?」
柳絮紅著臉也不看他,說:「不用,我跟錦紅一起去。你快忙吧,我走了。」說完,紅著臉頭也不回地跑了。
馮思齊望著她嬌小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方帶著一臉溫暖的笑意戀戀不捨地回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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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活了二十三歲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快活過。
新房子已經賃了下來,就挨著柳絮他們住的院子不遠。小院兒很小,只有一正一偏兩間房,再就是一個灶間,可他已經相當滿意了。錦紅從上次醉酒後真的是痛改前非,每天下了場就老老實實地回家,也知道幫他娘做些家務。難得的是錦紅生就一張巧嘴,天天趕著他娘叫「娘」,一張嘴象抹了蜜一樣甜,把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對她的懶和饞倒也不那麼計較了。
福生娘是個勤快人,現在每天幫人家洗衣裳貼補家用;福生每天白天拉車能掙四五毛,除去交給車行裡一毛的份兒錢,還能落下三毛。他心裡盤算著,一輛洋車一百塊,他們省吃儉用一年多點兒的時間,就能攢出一輛車來,到時候也把車賃出去,沒兩年又能攢出來一輛,以後就跟滾雪球一樣,越攢越多,越攢越快,興許五六年後自己也能開個車行……
他每天拉洋車的時候,腦子裡就不停地盤算著,想著想著就被自己描繪的未來的紅火日子弄呆了,心裡熱哄哄得像著了火,狠狠地朝地上吐口唾沫,腳下生風,身子輕快得幾乎要飛起來。
今天,他拉了一位客人到東安市場,順路給錦紅買了兩塊衣料,一塊藕荷色的印度綢,一塊洋紅的春縐。錦紅愛吃愛穿,時常被他娘暗暗地數落。福生倒很不以為然,哪個姐兒不愛俏?他要是有錢,他會天天把他的錦紅打扮得花紅柳綠的,自己看著都開心!給錦紅買完衣料,想了想,又給他娘買了一件大褂一個新搓衣板。心裡高興,又轉著買了些臉盆床單等物,想著自己下個月就要做新郎倌了,不自禁呵呵笑出聲。
看看天色還早,他想起東安市場這邊不久前洋人新開了一家醫院,來瞧病的人不少,上那兒準能等著活兒,便決定上那裡拉完最後一個客人,就早早收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