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包間,夥計送了熱手巾把子和茶水進來,又順路帶來一份當天的報紙。
青年從容地將兩把椅子從餐桌後輕輕拉了出來,微笑著示意柳,錦二人坐下,自己將大衣脫了,掛在了衣帽架上。
柳絮偷眼瞧著他,只覺得他各種地方都那樣周到而優雅,坐在椅上只是覺得窘迫,要不斷地深呼吸才能使心跳正常一些;而錦紅,卻已然受寵若驚地興奮不已了。她打量著這寬敞明亮的包間,雪白的桌布,精緻的茶具,以及窗上懸吊著的厚重的棗紅色絲絨窗簾,一臉興奮地悄悄拉了拉柳絮的袖子,低聲道:「這地方可真高級。」
柳絮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一時,菜上齊了。青年擦了手,親自將薄餅捲好蔥絲甜醬和鴨片遞到兩人面前的盤中,說了聲「請」,那令人饞涎欲滴的香味撲面而來,錦紅輕輕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埋頭吃了起來。
青年卻吃得很少,伏在桌上悠閒地看著報紙,偶爾抬起頭含著笑瞅瞅她們。
錦紅道:「咦?馮先生,您怎麼不吃?」
青年呷了口鴨湯,微笑道:「看著別人吃飯,比自己吃有趣;尤其是你,吃得那麼香,讓我這個請客的覺得很有面子。」
錦紅聽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閃出幾分欣喜的神采,身子往前一傾,手托著腮笑問道:「還沒請教呢,馮先生,您在哪兒發財?」
「我?」青年哈哈一笑,聳聳肩:「我剛從外地來,還沒有工作,現在是個無業遊民。」
「啊?不會吧?」錦紅眼睛裡略微閃過一絲失望。
柳絮在椅子下面踢了她一腳。屋子裡一時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錦紅「啃,啃」兩聲清了清嗓子,「怎麼都不說話?……要不,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吧。」
青年抬了眼望著她,饒有興味地放下報紙,「好啊,我最喜歡聽人講笑話了。」
錦紅便繪聲繪色地說道:「從前啊,有個太監……」說完,便繼續吃肉喝湯。
青年等了一會,不見她開腔,忍不住問道:「完了嗎?下面呢?」
「下面……沒了。」錦紅一本正經地答道。
青年兩手交握放在桌上,微微偏著頭,一臉困惑,「沒了?這就沒了?」
錦紅皺了皺眉,悄聲道:「不是說了嗎?從前有個太監,下面沒了。」
柳絮猛地嗆了一口茶,不停地咳嗽起來,窘得滿面通紅,心裡大罵著:「我把你這沒臉沒皮的,這死妮子八成是瘋了吧?」
跑江湖的草台班子,有時那些伶牙俐齒的小花旦在台上會穿插一些葷笑話,以期多討幾個賞錢,柳絮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此時,面對這樣一位斯文的先生,她仍然講出這樣粗俗的話來,柳絮便覺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算了。她一邊心裡暗罵著錦紅,一邊偷眼瞟了那青年一眼。
青年呆了一呆,臉上露出兩分尷尬,但他恢復得極快,轉瞬已是一臉笑意,呵呵笑道:「這位小姐太風趣了!」
柳絮的頭低得快趴到桌子上了,假意地看那本三字經。青年便笑對她說:「還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我告訴你。」
「有,多著呢。」柳絮衝著書微微笑了一下,搭訕著將他手邊的報紙拿過來看了看,歎了口氣,「什麼時候我能看得懂報紙就好了。」
「只要你每天堅持學十個漢字,有半年的時間就差不多能看報了。」青年望著她,認真地說道。
「真的嗎?」柳絮聽了他的話,眼睛裡綻放出光彩,由衷地開心起來。
「當然是真的。」青年學著她的語氣,一本正經地應著,眉梢眼角帶著些欣賞的意味,「我見過一些所謂的有錢人家的大家閨秀,反倒沒有小姐您十分之一的上進心。」
他不過閒閒的一句話,聽在柳絮耳朵裡卻覺得有點甜絲絲的,抬眼正對上他帶著笑意溫和的雙眸,心裡撲通一跳,趕緊低了頭。她覺得臉上有點發熱,抬手想摸一摸臉頰,又覺得這動作幾乎就像搔首弄姿了,連忙收回手,臉上慢慢地紅了,一路紅到了耳根。
錦紅看著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忍不住插嘴:「那報紙上說什麼?」
青年收斂了笑容,臉色黯淡下來。「曹大總統竟然是賄選出來的,真真是大醜聞啊,被報紙捅出來了……學生請願團要求釋放前幾天被逮捕的學生,被軍警毆打。又有不少人被抓,還有失蹤的。」他低低地罵了一句:「腐敗的政府,殘暴獨裁的軍閥!」
柳絮第一次見到他臉上掛著冰霜的樣子,四下裡看看,抬起食指在唇邊噓了一下。青年點點頭,衝她一笑。
要命,她又臉紅了。
一頓飯吃得心滿意足,錦紅額頭上的發簾被汗水濡濕,臉上也紅撲撲的,像搽了胭脂,很是嬌艷。青年見她們都放下了筷子,便叫來夥計算帳。
「馮少爺,您這頓是十九塊七毛。」夥計躬身笑道。
青年從錢夾裡抽出兩張十元鈔票放在桌上,便回頭微笑道:「我們走吧。」
錦紅瞧著盤子裡還有不少菜饌,便不好意思地沖青年笑道:「馮先生,我能用您的報紙把剩下的這些鴨片包回去嗎?就這樣扔了也太可惜了!」
青年愣了愣,有些躊躇地笑道:「當然可以……只是,用報紙包不乾淨吧?要不然我讓他們另外再做幾個菜你帶回去?」
「不用不用,就這個就很好了,沒關係的。」錦紅連忙擺手,自己已動起手來。
出了門,青年替她們攔了輛黃包車,見她們坐了上去,便含笑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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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錦紅溜進灶間,找了個大海碗將報紙包裡的食物倒了進去,想著等到天黑以後,偷偷叫福生過來吃。那張報紙已經油污了,她揉成一團,剛要扔掉,突然瞪大了眼睛,連聲叫柳絮,「你快來看,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馮先生?」
柳絮疑惑地走了過來,將那皺巴巴的報紙展平,上面頭一版上赫然有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西裝青年,含了笑站在那裡,雖然是側著臉,但那眉眼神情,可不是那姓馮的青年又是誰?柳絮沒來由的心裡跳了跳,趕緊去看那下面的文字。
「馮思齊……」她吃力地念出這三個字,其他的卻是一多半都不認識了。
「爹怎麼還不回來呢?都這時候了。」她喃喃自語。她竟然急於想問問她爹這上面的字都是什麼意思。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柳承貴終於哼著小曲腳步趔趄地回來了,臉紅得跟關公似的,一望而知,沒少喝。
柳絮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擦臉,順便帶來那張報紙,假裝隨意地問道:「爹,您看這裡說的是什麼意思?」
柳承貴知道女兒最近認字認得瘋魔,便笑著接了過來看了看,說:「這是大華紗廠的老闆為他家二少爺發的一個啟示」,當下便念道:
「余第二子馮思齊,已於日前由英國曼徹思特紡織學院學成歸國,將在大華任職。茲定於本月十八日在華國飯店為其舉行見面酒會,歡迎各界工商前輩前來捧場。」又看了看下面,「落款是馮敬亭……」
柳承貴念到「馮敬亭」三個字,手忽然顫抖了一下。
「原來是大華紗廠的二少爺……」柳絮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大華,在這京城內外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的。市賣的那些布匹,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出自大華紗廠。原來,那位年輕人,竟是大華的少東家。
柳絮沒來由地有一絲失落,對柳承貴道:「水冷了,我給爹再加些滾水,您泡泡腳吧。」邊說,邊抬起頭。
卻見柳承貴已然臉色鐵青,緊緊咬著牙關,太陽穴上青筋兀自跳個不住,神色極是駭人。
柳絮嚇了一跳,忙問:「爹,您怎麼了?」
柳承貴迸了半晌,方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道:「沒什麼。這報紙全是油,別沾了被褥弄髒了,快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