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城裡空曠蕭條，已經正午了，商店卻稀稀落落地開著，離假期結束還有幾天，誰會提早回來呢，難怪會像座空城，我反而覺得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竟有種莫名的輕鬆。
地上一灘灘的水漬還未干去，看來雨停了沒多久，風過，吹落葉上的水珠，滴在身上，刺骨般。我漫無目的地拉著行李一直走著，公交車從身邊緩緩開過，寥寥幾人，彷彿也各有心事，窗邊的女孩帶著耳機，側著臉，微仰著頭，她眼中的天空是否與我所見的一樣。
是刻意還是無心，我明明是想逃到另一個地方的，可卻偏偏經過了校門口，也許習慣了真的就會上癮，就像我習慣了走這條路，習慣了一個人靜靜的孤獨。
喇叭聲從後面傳來，我回過神來，往右走了走，可那刺耳的聲音依舊在後面固執地響著，路這麼寬，非得往我這裡開嗎？我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停下腳步，轉過身，卻發現車裡的人竟然是秦漠。
秦漠從車上走下來，黑色的墨鏡下，那張臉莫名親切。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秦漠上下打量我一番，「這麼狼狽，沒睡好？」
突然覺得鼻子發酸，眼淚彷彿要衝了上來，我緊咬著嘴唇，故意左顧右盼，還好，眼淚沒有流出來。
「半夜你打電話給我，好像很低落，我有些擔心。剛剛也不知怎麼了，鬼使神差地就到這裡了，沒想到，真的碰到你了。」
擔心我，他是說擔心我？半夜把他吵醒，他沒有怪我，而是擔心我，真的嗎？
「後來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總是關機，現在看到你就好了……喂，你說話啊！」
我撲到秦漠懷裡，眼淚不聽話地決堤了，一發不可收拾。「你為什麼要惹我哭，為什麼要對我好……」秦漠呆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是第二次在他懷裡哭了，我這是怎麼了，不是不想被他嘲笑的嗎？
我感覺秦漠不停拍著我的後背，好像在低聲說著什麼，我試圖去聽清楚，可不論我多努力，都感覺虛幻不可及，後來頭一昏，沒有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我正坐在秦漠的車裡，窗外天已經黑了。我揉揉眼睛，轉過頭，看到秦漠無奈的臉。
「我……睡著了？」
「你真是存心的！把眼淚鼻涕都抹在我衣服上，還拉著我的手不讓我開車，讓我在這裡陪你講了一個下午的夢話。」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左手還拽著他的右手，我迅速放開他，說了聲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秦漠敲了敲自己的肩膀，看上去很疲憊，「你餓了吧！」
折騰了一天，我居然沒有絲毫餓的感覺，「不餓，我走了，今天麻煩你了，謝謝！」
「等等，」秦漠拉住我，「我帶你去個地方。」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發動引擎了。
他在一家酒吧前停下來，霓虹燈閃閃爍爍，炫目。我不自覺地排斥，站在那裡不肯走，秦漠走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有我呢！」
突然所有的不安隨風而散，彷彿有他牽著我的手，就不用害怕。
與想像中不同，酒吧的燈光很柔和，音樂也不是很嘈雜。形形色色的人一桌桌坐著，自顧自，全無交集。雖然有些喧鬧，卻全無煩躁之感。
秦漠沖吧檯上的服務員點了點頭，拉著我徑直走了過去。
「Hey，今天……」他用手指了指我，接著握拳錘了錘秦漠的肩膀，看來，他們關係匪淺。
「喂，她是個小妹妹，別亂說！」秦漠笑著把我推到他面前，「他叫Jason，是我朋友，也是這裡的調酒師，你別看他沒什麼出息的樣子，其實也是這酒吧的老闆。」
「Hey，你小子！」Jason笑了笑，「Welcome，I』mJason。」他伸出手，像秦漠一樣乾淨的手。
我極不自然地握了握他的手，隨即又縮回，低聲說了句，我叫邊艾。
「喝點什麼？可樂，雪碧還是……」Jason指指身後的櫃檯。
「唉，唉，要是喝飲料還來你這裡嗎？」秦漠打斷Jason，轉過來問我，「會喝酒嗎？」
我搖搖頭，想來，唯一一次喝酒是高中畢業聚會，結果只喝了一點就大出洋相了。酒，是會讓人失控的東西，失控，太可怕了。
秦漠似乎全不理會我拚命搖頭，點了兩杯啤酒，推到我面前。
「我說我不會喝酒！」
「你相信我嗎？」
我茫然，怎麼突然問這個。
「只要回答我相信或是不相信。」秦漠直直地看著我，不容我半點的猶豫。
「相信。」我點點頭。從他說有我在開始，我已經閉上眼睛跟著他，就算全世界都說他錯，我依然相信他。
秦漠笑笑，說：「喝酒，不是為了麻痺自己，而是讓自己能在一瞬間把痛釋放出來。」秦漠摸摸我的頭，讓我想起了慕容雪和她哥哥，原來，他是在關心我。
我端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口，好苦的滋味，但我不排斥，甚至，這種苦讓我上癮。很快，一杯見底了，我又要了一杯，秦漠沒有攔我，只是一直看著我，不說話。
沒過多久，我開始感到暈眩，胸悶，難道醉了？可我分明能感知到周圍發生的事情，只是無法控制自己。
手機在口袋裡振動，是珊妮，想到她的樣子，我頓時怒火中燒。
「你打我電話幹嘛？」我大喊過去，全然不顧周圍的人轉過來看我，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個酒鬼，與其他發酒瘋的人無異。
那邊沒有聲音，想是珊妮被我的反常嚇到了。「你在哪裡？」真是假惺惺的關心。
「我在哪關你什麼事！你是不是很高興啊，我退出了，我不跟你爭了！」我已經口齒不清，只想大叫。
「你在哪？怎麼那麼吵？」
「都說沒你的事了，怎麼，還想跑來跟我吵架嗎？你這個小偷，你把爸爸還給我，你混蛋！」
「我們都很擔心你，你是不是喝酒了？」她居然沒有發脾氣，真是不可思議。
「我就是喝酒了，怎麼了？你連這個也要管嗎……」我開始自言自語，腦子一片混亂。
那邊沉默了很久，突然傳來爸爸的聲音，我頓時清醒了一點，停止了講話。
「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還喝酒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那麼嚴肅的責難，難道沒有絲毫疼惜嗎？
「你現在知道管我了？還有意義嗎？」
「你說什麼？你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跟爸爸說話！」
「我爸爸已經死了！」我哭喊著，喉嚨有充血的感覺。
那邊又安靜了，沒有聲音。我的頭好痛，好暈，迷迷糊糊地，倒了下去。
外面的陽光好刺眼，我睜不開眼睛，腦袋沉沉重重的，好痛。
這是哪裡？我又躺在誰的床上？枕邊手機還在，有很多短信，居然都是爸爸發來的。
深夜23:55：艾艾，別胡鬧了，好好休息。
凌晨00:16：你朋友說你吐得滿地都是，起床後記得跟他道歉。
01:27：艾艾，爸爸很擔心你。
01:59：你朋友說你發燒了，一個勁說夢話，多虧他照顧你，你要好好謝謝他。
03:34：你退燒了，爸爸就放心了。
04:51：起床後記得喝杯濃茶，可以醒酒。
05:37：天快亮了，你多睡一會兒，醒了就給爸爸打個電話。
08:42：爸爸去上班了，我會等你電話的。以後別再這樣了，對身體不好，不要想太多了。
看著看著，心不自覺就痛了起來，想必爸爸是一夜未眠，他身體不好，又有高血壓，我是不是太過分了，爸爸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手機響了，是爸爸。我高興地接起電話，想著要好好和爸爸道歉。
「醒了嗎？」爸爸的聲音顯得很憔悴。
「嗯，醒了有一會兒了。」
「看到我發的短信了嗎？」
「看到了，對不……」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不知道爸爸在擔心嗎？你以為你真的長大了嗎，可以為所欲為，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爸爸的語氣霎時變得好凶，又如以前一樣，難道那些短信都是假的嗎？
我的笑容生生僵在臉上，為什麼最後的希望都無情破滅了。「失望？爸爸對我有過期望嗎？既然沒有過期望，又哪來的失望啊！」剛剛的感激煙消雲散，現在只有對爸爸的不滿與恨。
「你這些日子都學了些什麼，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嗎？不要忘了，我是你爸爸！」爸爸顯然很生氣，若是平日裡，我會害怕，會擔憂，可現在，我竟很是開心，這樣的邪惡，可以讓我稍微好過一些。
「爸爸？爸爸已經死了，跟著媽媽一起走了！」我的眼淚不停地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著沒有哭泣。
「你說什麼？你，你……好，那我就當我的女兒死了，就當我白養了你這個白眼狼！」爸爸恨恨地掛斷電話，我的眼淚終於還是沒有止住。
事情會變成這樣，我萬萬沒有想到，爸爸真的這麼絕情，難道他聽不出來我只是在賭氣嗎？還是他真的已經無所謂了，我的存在只是多餘的，我與他的關係僅僅是我流著他的血，爸爸與女兒只是代號罷了。
敲門聲響起，我往外看去，秦漠正侷促地站在門口，不安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剛剛聽到你和你爸爸講電話了，我知道我沒什麼資格勸你，不過，我想你還是先冷靜下來，跟你爸爸道個歉。」
「道歉？我錯了嗎？錯的是他，是他不要我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擦擦眼淚，可卻無法止住抽泣。
秦漠歎了口氣，說道：「對，我是不知道，可我清楚，你爸爸絕不會不要你，昨天晚上他擔心你一夜未睡，恨不得立刻下來接你回家。他說你沒有媽媽，自責自己沒有給你幸福，他的痛，你想過嗎？」
他的痛，五年前，我想過，後來，我沒有。如果他還有痛，他就不會這樣對待我，不會把媽媽跟姐姐忘記得一乾二淨，不是我不理解他的痛，而是他，早已沒有痛苦。
秦漠走過來，坐在我邊上，撩撩我的頭髮，小心翼翼。「如果還想哭，就哭吧！」
「我不會再為他掉眼淚了，眼淚，已經乾涸了！」我苦澀地笑了笑，曾經以為，爸爸終有一天會變成以前的爸爸，會對我笑，會愛我，可現在才發現，這是多麼天真的想法啊，夢醒了，我也該面對現實了。
電話又響了，何珊妮此刻是來看我的笑話的吧，我掛斷電話，現在，我的戰鬥力為零。秦漠把水遞給我，問我為什麼不接電話，也許還在為我擔心。
「是我繼母的女兒，我很討厭她，就像她討厭我一樣，不，我是恨她！」
秦漠沒有再說什麼，今天的他，特別的溫柔，就像透過百葉窗的陽光一樣，彷彿可以照進我心中的角落，掃去陰霾，卻又不熾熱，不會把我灼傷。心底裡的感覺難以形容，彷彿是甜的，也彷彿是軟的，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