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四卷最後的無方 歸還
    揚州世子府邸恢宏巍峨,佔地二十頃,穩穩盤踞在古城東部。透過四丈高牆,遠遠望去,隱約可見翠羽飛閣一角,參差錯落,如同疊嶂。

    它的威嚴高雅令人望而卻步,描金朱漆大門對開,面接一條寬闊筆直的玉石街道,秋葉依劍走回這條東街時,正是八月中旬黃昏初降之際,四處暮色朦朧,煙霧瀰漫。

    一到揚州城外,他便棄了驊龍,靜寂無聲地走入。銀衣騎士如風疾馳,形成四列屏障,當前肅清了道路。

    北疆戰局風雲一定,銀光就帶眾人趕回揚州,日夜盼望公子凱旋歸來。他天天吩咐灑掃庭院、虛位以待,直到今日,所有的硝煙、磨難都隨風散去,他們好像轉了個大圈,又回到了原點。

    除了一些離開的人。

    銀光抑制住起伏心潮,攜揚州民眾遠遠匍匐下拜,恭迎公子回府。

    秋葉依劍踏上第一塊玉石磚階,腳步緩了緩。他這才想到,也許很多年前,有一個人也是這樣穿透夜色,靜寂地走過這條長街。

    「起身,掌燈!」他垂下雙袖,站在淡紗夜幕裡,冷漠地囑咐四周衛士與百姓。「從即日起,揚州取消宵禁,我要每戶人家懸掛街燈,天色未亮前,燭火不得熄滅。」

    秋葉依劍一反傳聞中的高貴矜持,在民眾前第一次開了口,潮水般的人群早已起了回聲,紛紛議論:

    「世子,揚州從未開此先例……」

    「這樣看來,揚州就變成了不夜城。」有一名短衫男子按捺不住,詫異地顧視週遭,「難道是為了慶祝戰爭勝利?」

    秋葉依劍湛黑眼眸緩緩掃過人群,眼中的冷冽平息了微瀾,他一字一句凝聲說出:「揚州如果亮白如晝,內子回來時,便看得見每一條街道。」

    街道筆直而悠長,秋葉依劍一人獨身前行,白衣無染,眉目間的清冷不變,他看了一眼街邊,冷冷喚道:「光。」

    銀光迎上前去,施禮:「公子。」

    秋葉依劍足不沾地掠過他身畔,並不回頭,口中冷漠說道:「左街茶樓下,杜冰。」身影一直冷然而行,白衣在古樸沉厚的大門側翼一閃,最後隱去了灼亮的光輝。

    銀光回頭,看見淡黃衣衫的杜冰立於茶樓招牌下,指抓袖口,輕咬櫻唇,透著一股小女兒的嬌態,她怔怔注視遠傳久,才回過眼眸。

    銀光拱手,遙遙施禮,朗聲喚道:「有請杜姑娘。」

    暮靄沉沉,華燈初上,世子府邸處處通透如亮。秋葉依劍正對曲院流水,清涼的晚風拂來,吹不散他眼眸中的深沉。

    身後響起細碎腳步聲,來人有兩,輕忽中帶著慎重。

    杜冰踏進別苑,眼簾落入一道凜然背影,她的身子扭動兩下,觸及銀光警示的眸光後,無奈低首行禮:「世子。」

    「東西想必得手了?」秋葉依劍目視出水芙蓉,背對她冷冷說道,「只要完成了任務,酬勞隨你開。」

    杜冰咬唇,掏出一本鍛黃面的奏章,遞給銀光:「杜冰已按世子要求,取過國璽蓋了印章在折子上面,最後才拿了出來。」

    銀光雙手呈上,秋葉依劍接過奏章,查看一眼,淡淡說道:「現在我奏請的婚事已經生效,聖上即使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杜冰淡皺秀眉,忍耐不住脫口而出:「世子這樣做,豈不是在要挾……」

    秋葉依劍轉過身,冷冷地掃視她一眼。

    杜冰眼神一突,咬住紅唇再無言語。銀光連忙走出身子,恭聲問道:「公子接下來怎麼做?」

    秋葉依劍回轉身形,負手而立,望著暮靄煙空。天攏薄霧夜籠紗,幾枚白色玉簪隨風撲起,清清裊裊傳向夜幕。

    秋葉依劍靜寂佇立一刻,才冷漠回道:「暗夜轉告過冷雙成的話,說她一定會回來。兩月之間,洞庭水家受命尋找冷雙成下落,至今未傳來一點消息,想是沒能發現她的蹤跡。」

    別苑清幽,水聲淙淙。杜冰低頭,銀光黯然無語。

    秋葉依劍緩緩環視四周,說道:「這麼大的院落,現在才察覺到冷清……」銀光抬頭,撞上那雙墨黑靜冷的瞳仁,心底有些發痛。

    過了好久,他才看見公子垂袖而去,白衣身影如同鐫刻,深沉地融入夜景。那道身影一直朝前走,留下滿苑的冷清:「既然要我等,我相信她會回來,不過我等不了這麼久,我要告訴天下人,等待也有一個期限。」

    翌日清晨,當千萬盞燈火悄悄熄滅,世子府邸送出了一條條榜文,張貼在中原州郡各個角落。榜文宣稱,一月之後,九月十八日,南府世子秋葉依劍將舉行盛世婚典。

    八百里流星快報傳遍中原後,秋葉依劍佇立於王府庭院裡,開始日復一日地等待。夏木繁雜,鬱鬱香香,他靜寂站在花木前,紫色衣飾猶如蒼林染霜,深刻而顯眼。

    銀光躲在庭角,回頭目視旁人:「花總管,這可如何是好?」

    經藥王診斷的花碧透也隨銀光回到揚州,做起了世子府裡的總管。中原北疆戰爭、暗夜轉告冷雙成的話、冷雙成無聲無息失蹤,這些事情後來漸漸浮出水面,只是讓她和銀光始料未及的,是公子膽敢與老天賭,在沒有冷雙成任何訊息的情況下,就下達了遍佈中原的昭示。

    花碧透輕輕皺了眉:「大喜日子一天天接近,夫人方面還沒有任何動靜……公子又請來了朝廷裡的三公太傅作為主婚人,看這樣子應是對婚禮極為重視……」

    銀光忍不住插口說道:「夫人一日未見蹤影,這婚禮如何進行?」

    碧透喟歎一聲,語氣裡說不出的感慨:「除了夫人,誰還敢勸公子?公子又會聽誰的勸?我們別摻合了,就隨公子慢慢等夫人回來!」

    庭院後角簌簌響動,一道清亮嬌柔的聲音傳來:「姐姐!」

    碧透笑得眉眼彎彎,轉過了身子,銀光作出噤聲手勢,輕聲道:「露珠來了!」

    花露夕從玉簪後鑽了出來,白色紗衣輕婉帶風,純真乾淨宛如花中精靈。圓圓黑黑的雙瞳掃視一眼庭院,又像是兩顆滴溜溜的玉石珠子,滾落在碧透面上:「姐姐,嫁衣已經做好了,全幅鋪張絲繡,攢刺九百大紅牡丹,穿在人身上走兩步,流光溢彩好看得緊!」

    碧透垂眸歎息:「公子請我們出谷,本來就是給夫人縫製嫁衣,可眼下這種情勢……」

    露夕以手撫弄衣角,微撅起嘴:「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我們百花谷雙層絲繡天下一絕。」

    銀光連忙陪笑,疊聲贊同:「花夕雙針冠絕天下,彩線渲染的技藝無人敢懷疑。」俊秀的面容掠過輕快的風,溫柔地吹散在眉間唇角。

    露夕破涕為笑,嬌柔地拉過碧透衫角,一直樂呵呵地瞅著姐姐。碧透摸摸她柔亮黑髮,靜靜說道:「我們的露珠什麼時候才長大啊?」

    九月剛過,萬花吐畢芳華,盡顯殘蕊。世子府中雛菊朵朵盛開,伴著飄香丹桂,置身於花海叢樹,彷彿正在享受荼穈香夢。

    秋葉依劍仍然靜立如影。神情冷漠無關感情,浩瀚瞳仁裡微起波瀾,光彩深處隱隱興盛痛。他已經無知無覺站了十五日,看著繁花落盡、斷紅滿徑,看著紫薇浸月、木槿秋老,卻沒有等到冷雙成的隻字片語。

    揚州城內城外一片沸騰,不明就裡的民眾處處張燈結綵,等待著十八日大典來臨。世子府邸亦然熱鬧,軒室樓閣紅綢環繞、層層盛張如霧,風過庭院,喜綢回舞,澹蕩虯縵,當真是偌大府邸鑲嵌了朱紫藻繡,鋪張華美之極。

    銀光迎面奔來,面色惶恐,還未縱身躍至秋葉依劍跟前,就發力呼喊:「公子,長街上來了一輛馬車,送回了夫人。」

    秋葉依劍眼珠微微一顫,雕塑面容像是活了過來,他不發一語輕展雙袖,紫衣身形呼的一聲有如浮雲飄過。

    紫影綽綽,逕直掠向朱紅大門外,精緻屋舍不過作了腳下階梯。他宛如驚鴻掠起,衣衫還未翩然落下,眼眸已經對上一匹姿容矯健的駿馬。

    府衛撩開車廂上的捲簾,裡面還孤單單地靠著一個人,平置一把劍。

    冷雙成身披駝灰斗篷,雙眸緊閉,面色蒼白勝雪,她靜靜地依在車廂壁角,已然熟睡。蝕陽被放置身側陪著她,劍鞘散發冷冽光華。秋葉依劍快步走上,伸手將她抱了出來,低頭吻在她星霜額角:「冷雙成……」

    他用微溫的唇試了試她面頰溫度,不斷流連其上,雙掌如此用力,手腕根部都泛著青白。

    白馬輕輕噴了個響鼻,秋葉依劍回神看了一眼駿馬,目視隨後趕出的銀光:「此馬蹄掌湛藍,不是中原種類,如果我沒有看錯,應是南景麒的坐騎。」

    「公子意思是……」銀光迎上秋葉依劍冷寒雙眸,揣測著詢問,「南將軍送回了夫人?」

    秋葉依劍冷冷一笑,道:「傳我號令封鎖全城,南景麒一定在附近,尾隨馬匹就能找到此人。」銀光得令,手一揮,帶了一隊銀衣甲士驅馬離去。

    秋葉依劍注視府邸赤金牌匾。紫木為底,飛龍對繞,赫然拱獻著兩個張狂大字:南府。

    這裡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如今冷雙成歸來,一切又顯得圓滿。

    他低頭看看懷裡安靜的人,她的面容無喜無悲,仿似已入禪定。

    秋葉依劍下定決心,緊緊抱住冷雙成,抬起沉沉眼眸面向銀衣府衛:「喚所有人出來,恭迎夫人回府。」

    衛士會意,豎起矛戟,轉身朝內呼喊:「恭迎王妃回府!」

    語聲響亮驚遏蒼穹,凜凜傳向風間,這道聲音剛剛落下尾音,裡面又源源不斷起了應和:「恭迎王妃回府!」

    此起彼落,宛如波浪,余聲凜然,滾滾在世子府邸上空迴盪。

    淡香裊裊,輕紗柔曼,花碧透輕提及地裙裾,匆忙行了出來。她的身後跟著眾多淡雅服飾的婢女,一行人如同奼紫嫣紅的花,將至府外,深深伏拜,繽紛異彩鋪滿了地面。

    兩百名各色衣飾的婢女跪拜兩旁,數千名銀衣鎧甲林立迴廊,一路鋪陳迤邐,讓出了銜接內外的悠長通道。秋葉依劍穩步向前,腳步不緩不急,紫衣濃灼發亮,岑岑寂寂如入畫卷。

    他攜帶冷雙成走上錦繡歸途,夾道繁華相送。

    冷雙成緊闔眼瞼,除了胸口難以察覺地微微起伏,全身上下再無聲息。秋葉依劍小心將她放置在紫紅緞面的大床上,不斷撫摸她的臉龐:「冷雙成,醒一醒,冷雙成,醒一醒……」

    她的面容蒼白無血,像是一塊通透白皙的玉,只不過少了溫和的色澤,摸上去滿掬滲指的冷意。

    冷雙成越是沉睡不動,秋葉依劍越是膽戰心驚,他低聲呼喚了許久,見一無所應,不由得害怕地輕顫起來:「你回來了,怎麼不睜開眼睛?冷雙成,你又想丟下我一人?」雙唇隨即落下,深深親吻她的眉眼、面頰,細緻入微,沒有放過一絲空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就像以前那樣,每日清晨被我喚醒時,多數會不耐煩地劈我一掌……」

    身下之人靜如潭水,仍是無慾無求地熟睡。

    秋葉依劍嗓音漸漸嘶啞起來,他壓抑著面容的抖顫,將唇埋在鋪散的黑白長髮間:「來打我一掌啊!冷雙成!只要你能醒,就算打死我都願意!」

    世子寢居裡幽雅無聲,流淌著淡遠飄渺的熏香。光線靜寂地走過長廊、回窗,影照一地清涼。秋葉依劍伏身冷雙成面龐上,雙肩輕抖,彷彿在忍受蝕骨之痛。

    紅日懸空,煙莢飛舞,騰起如霧,瀰漫了世子府外整條東街。

    南景麒身著修長黑袍,俊雅似竹,默默佇立在街角。他遠遠對著世子府正門,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秋葉依劍急匆匆從裡躍出,華衣鮮美,直逼人目。他小心抱過冷雙成,以盛大聲勢步入王府,

    為尚在昏迷中的她樹立了一份威嚴。

    即使他們沒有成親,秋葉依劍就已替冷雙成多方面考慮,南景麒看到這裡,心底微微歎息一聲,這時,夜雕除去了車廂的束縛,矯健如飛奔回。他依照先前計劃,轉身吩咐了幾句,衣袍盛風先一步離開。

    白馬輕嘶,甩著蓬鬆華尾一直向前,銀光與一干銀衣衛士緊緊尾隨。走至轉角處,青石牆磚後冒出一個腦袋,朝眾人神氣活現一笑:「我叫童土,我家公子等你們好久了。」

    銀光快步搶上,到達街巷時,童土已坐在白馬上嘻嘻直笑:「別嚇唬我喲,我是小孩子,我家公子說了,如果把我嚇跑了,你們又追不上夜雕的腳程,那就聽不到冷姑娘的消息啦!」

    銀光心性寬厚,連忙抬手制止身後衛士,微笑:「我最喜歡小童子了,你這麼可愛,我可捨不得下手。」他的微笑溫暖如春,沒有絲毫的做作。

    童土一怔,復又樂呵呵說道:「難怪公子鼓勵我來,說銀光公子品性溫良,送回冷姑娘後,一定不會為難一個小孩。」

    銀光微笑不語,銀白衣襟如玉般溫潤。童土看了一眼,朗聲道:「這麼多人跟著,我很害怕……那就請銀光公子一人過來,我帶你去見我家公子。」

    揚州一品居是座茶樓,四境開闊,銜接南來北往的通道,是個極其風雅的場所,銀光隨童土上樓後,馬上就明白了南景麒的意圖:這裡人多往來,假使有人混入街市,很容易隱匿行跡。

    南景麒一襲黑色長袍佇立,清俊如竹,眼眸裡一汪靜潭水,深遠墨色濃得化不開。銀光看過去,這才察覺兩年不見,南景麒竟是清減如斯,大有弱不勝衣之形。

    「銀光公子。」南景麒極快抬手,面目一整,彷彿從幻夢中清醒過來,露出明朗如月的神情,「你我各自立場不同,南景麒長話短說,交代完畢即刻離開。臨走之前,懇請公子不必另動心思,南景麒既然能來,自然也有辦法離去。」

    銀光審時度勢,微笑還禮:「請。」

    兩人分開施禮坐定,氤氳茶霧升起,南景麒面沉似水,眉間深斂一股凝重之色,銀光透過茶霧,都可見到他的憂慮與哀愁。

    「雙成知道寒毒將要發作,將她托付給了我,她曾表露過想回荊湘看看,後來疼痛發作寸步難行,她才沒去成。我回紅楓渡找到了她,罔顧她想留在家鄉的意願,將她帶離了宋境。將出邊界時,突然看到了秋葉公子的榜文……」靜寂了一刻,南景麒平靜開口。

    銀光動容。原來是南景麒用馬車帶走了冷雙成,致使沿途的蝴蝶鳥獸都無法捕獲她的氣息。

    「初次看到榜文,我內心極為震驚。」南景麒穩重說道,「榜文上即使沒簽署雙成的名字,我也能猜到是公子在等她回去。我曾想盡各種辦法使雙成醒來,但是一直沒有作用……既然雙成在我身邊無法清醒,我就不再拂逆老天之意,今天特地將她歸還,希望公子……」後面語聲漸漸模糊下去,仿似說話之人也不會相信,老天會特別賦予他人更好的運氣。

    銀光起身,一拘到底:「無論如何,我替公子感謝你。」

    南景麒站立,說道:「既是感謝,不如眼下就清算乾淨。」

    銀光會意,走出樓側吩咐衛士讓開道路,回身施禮:「請,南公子。」

    南景麒緩步下樓,清風拂送飄逸衣襟,傳來他一字一頓的語聲:「雙成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我只求圖個心神安寧……不過下次見了公子,我們仍是敵人。」

    銀光眼送俊挺如松的背影,不甚唏噓。他度量著南景麒已經離開揚州城門,才帶人回到世子府。在他稟告南景麒話意時,他又發現,公子靜如雕塑,微光流淌在他面容上,他無怒無哀形無所覺,彷彿已入禪定。

    九月十八日,揚州。萬條街巷燃放彩焰,處處紅綢張舞,有如九天勝景。三五成群的民眾不時互問安好,喜氣洋溢直上眉梢。

    世子府邸內,盛勢之浩大達到了空前。

    綵衣奴僕競相穿插往來各個府院,腳步匆匆疾帶風聲,相比較外間人聲鼎沸、熱鬧繁雜的局面,世子寢居顯得寂靜而清涼。

    滿室紅色漫目,風入紗幔,裊裊飛捲,除了生動的潮紅綢結,空氣裡沒沾染上一絲喜氣,清冷猶在。

    典雅輕柔的大床上靜靜躺著新娘子。

    冷雙成身著霞帔,臉色蒼白,眉鬢經過粉飾,如洞庭秋波一般深邃。

    「一描眉,繽紛落盡謝清輝……二點唇,花開盛景嘗歡悲……三綰髮,海角天涯相伴隨……」花碧透一邊低低地哼鳴,一邊細細地給冷雙成裝扮,手腕輕顫個不停,「雙成,我們百花谷有個習俗,女兒出嫁時,當媽媽的就要替女兒綰髮穿衣,慶祝女兒嫁作他人……可是,你身上新添這麼多傷痕,胸口還破個窟窿,我怎麼補也補不乾淨……」她抹了一下眼角,低聲道:「姐姐無能,無法為雙成做什麼,今天就盡我所能,把雙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露夕悄悄站在一旁,看了會咬唇說道:「姐姐別哭,今天是大喜日子……夫人上了妝真好看,就是沒醒過來,身上還帶了這麼些傷……」

    碧透輕掠她一眼,道:「露珠太不懂事了!雙成不管是否遇見公子,一直在塵世間摸爬滾打,有了痛苦也往肚子裡吞,從來沒見她笑得輕鬆。好比這次荒玉禍害中原,雙成明知道會被引發寒毒,還忍著劇痛奔赴無方七星,像是沒事一樣……我看她吃盡了各種苦,現在卻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眼淚就沒辦法停下來……」

    露夕緊捏衣衫角,囁嚅:「可是……萬一,萬一夫人永遠不醒來,公子就這樣守著她一輩子?」

    碧透垂下眼瞼,慧睫上淺刷一層霧氣:「你小瞧了公子的決心,這些天來,你難道看不見公子是怎麼過的?公子每天不吃不喝,呆呆望著夫人的臉,我有時候進去關窗子,還看得見公子眼珠一動未動,像是擱了多年的木頭雕刻。」

    她想起每日透過窗格看到一個靜止不動的側影,委實心痛難言:「老天怎麼不開眼啊!」

    世子府閣正廳寬闊明亮,當中穩據三位紅袍老者,鶴髮童顏,神情矍鑠,仿似神龕中走下的老神仙。

    面目最為慈祥者是太子輔掌,常太傅。他偕同另外兩名老臣,一早就來到世子府邸參加婚典,聽聞風聲後,手撫白鬚不住歎息。

    廊柱下或立或坐一些衣飾彩烈的人。銀光、洞庭水家水芊滅、御廚安頡、紅衣程香、靈慧公主,一個個面色憂戚,絲毫無歡喜之態,緊張地盯視著大廳正門。

    影漏搖晃出陽光色彩,吉時已到。

    八格扇門外,輕輕綽綽奔過一條人影,提裙邁進:「世子請各位列席。」

    「慢著,花總管。」常太傅朗聲道,「時辰已到,怎麼還不見世子蹤影?」

    花碧透咬咬唇:「世子臨時改變了主意,請各位隨我來。」

    猩紅地毯灑落紛紜花瓣,香撲雲天。一干人等順著花瓣雨路朝出走,均覺驚詫。走出府門後,只見揚州處處風行紅綢,節節飽滿如菊。

    府閣外停駐身披彩綢的馬車,眾人乘坐三輛相繼離去,花碧透服侍三位太傅上了最先一輛,晃晃悠悠行了一陣,車廂外突然傳來嘈雜人聲,如潮轟鳴。

    常太傅側耳傾聽,仔細捕捉到了幾句:「世子今日不是大婚嗎?他站在城樓上做什麼?」

    「世子懷裡抱著的是誰?」

    常太傅回過頭,神情嚴肅:「花總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花碧透轉眼看向車外,忍了許久,最終緩緩流下淚來:「世子請天地為證,請揚州所有子民為證,他此生願與夫人生死相依,永不相離。」

    人頭攢動,一片黑鴉。各種各樣的喊叫聲此起彼伏,人海裡翻滾陣陣浪花。

    秋葉依劍孤落落站在揚州古城城頭,俯瞰底下潮水般人群。他站得如此高,仿似和天上的白雲連在了一起,那白雲裁剪著吉服袍底,空蕩蕩捲起絲線綴飾,拍打著他清俊當風的身子。

    冷雙成黑髮垂落,雙眸緊閉,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過了這麼久,她仍舊如孩童般沉睡,面色蒼雪,不含一絲痛苦。

    除去了鳳冠,霞帔依然鮮紅如火,絲繡牡丹隨風躍起,朵朵流光溢彩,像是盛開在兩人身上。只是沒了滿頭珠翠的陪伴,一襲火紅嫁衣在陽光下泛著光輝,宛如隔世的戀人,相對哭泣,美麗而淒傷。

    身後傳來厚重腳步聲,隨即而來一道驚慌的嗓音:「王妃尚在昏迷,世子執意舉行婚禮,已然於禮法不合,吉時又到,世子現在人前實行拜禮,實屬荒天大謬!請世子三思啊!」

    秋葉依劍巋然不動,面朝人海沒有言語。

    常太傅拱手作揖再諫,秋葉依劍身軀一動,仿似清醒了過來:「常太傅,請。」他仍舊筆直佇立,冷漠說道:「請報時宣號。」

    常太傅惋惜一歎,靜止不動。秋葉依劍側顏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大喜之日,我不准任何人觸犯霉頭。」

    常太傅仍是歎息:「早已聽聞世子獨斷專行,能為王妃做任何事情,如今看來,宮中傳聞應是不假。」歎息一止後,又問:「世子可是考慮清楚了?」

    秋葉依劍並未理會老太傅兩次語及不尊,只是說道:「絕無虛假。」

    他挪出兩步,立身門樓隙口,運力冷冷一喝:「肅靜!」神情威嚴,身姿凜然。

    語聲滾滾響和,如同暴雨連珠,頃刻蓋過人潮,奇跡般讓民眾安靜了下來。

    秋葉依劍臨風而立,再次喚道:「太傅,請。」

    眾人仰目,靜寂看向高樓城頭。

    常太傅輕緩襟袍,交握雙手唱道:「建隆五年九月,南府秋葉世子完婚,冊立民女冷雙成為正妃,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慢著,太傅。」秋葉依劍突然截聲道,「不能免除拜禮,請為內子重新宣號。」

    常太傅見他言辭誠篤,微微歎氣,無奈地連聲喚道:「擢民女冷雙成為世子妃,現施行周公大禮……一拜天地!」

    秋葉依劍抱緊冷雙成,恭恭敬敬地雙膝落地,大幅吉服散開如蒲,映紅了流雲天際。他低頭俯身一拜,無半絲停滯。

    「二拜高堂!」

    秋葉依劍起身,輕輕躍起,一陣清風拂開了冷雙成嫁衣,滾蕩如花。他立於臨空垛口,面朝揚州民眾彎腰一拜,深深地伏下了身子。

    萬人驚呼,常太傅亦然驚愕。

    秋葉依劍抬起面容,冰霜眉目萬里雪化,突顯墨黑水花,他的眼眸裡微起波瀾,像是淚水雨滴:「冷雙成,記得你曾經勸我不得驕橫無禮,要體恤他人,可惜我現在才明白你的苦心,原來你流落民間,看得比我通透,深知天地為大的道理。」

    他抬起冷雙成腰身,在世人前低下臉龐,閉眼貼近了她蒼白面容:「冷雙成,一切都可以依著你,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

    兩人連袂飄拂,仿似一體而生的斑斑鹿鳴。

    許久,常太傅才在門樓後悠長一歎:「夫妻對拜!」

    九月十八日,酉時,風起。

    「砰」的一聲仿似約定,揚州古城四處散發五彩煙花,沖天火花湧起,奼紫嫣紅開滿了橘紅天幕。火叢銀花亮耀天際,盛放之下,整張幕布已無點滴縫隙。

    秋葉依劍低唇,流連在冷雙成面目上:「好看嗎,冷雙成?三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進入青衣營,看到碑文上立少夫人的遺訓;三年後的今天,我還給你一場盛大的婚禮。」

    風聲清幽,嗚咽不停。

    ………………………………………我是忠誠的分界線…………………………………………

    時間如水緩緩流逝,秋葉依劍不聞世事,在揚州世子府裡又開始一日復一日地等待。

    期間開了什麼花,他不知道;草木換了幾次容貌,他不關心。他一雙眼眸唯恐不夠,總是牢牢盯在冷雙成面容上,看得目不轉睛,如果有風入府閣,吹拂起冷雙成衣襟,他更是連身撲上,努力尋找她生還過來的氣息與痕跡。

    如此地欺騙自己。

    恍若隔世。

    直到來了一個人,藥王前輩。

    從行轅離開後,他曾一度雲遊天下,偶然聽聞南府世子迎娶昏迷中的王妃,想到還欠冷雙成一個承諾,他不由得從境外趕回。

    藥王仍是白袍寬袖,銀鬚白髮,一雙黑眸洞悉人心。驚現房閣時,仿似帶來一片光風霽月。

    秋葉依劍過了好久才察覺房裡多出一人氣息,他微微動了眼珠,冷漠道:「前輩有何見教?」

    藥王雙眼如泉溫潤,平聲說道:「世子倒是鎮定,明白夫人這病怪異,也不請御醫診治……」

    秋葉依劍轉過臉去:「她既然說回到我身邊,就一定會醒過來。」

    藥王徑直走向床幃,白影綽綽似流雲飄逸:「聽見外面傳聞,老朽返身趕來,可否讓老朽替夫人診診脈?」

    「請。」

    藥王搭住冷雙成手腕,靜默片刻,眉目舒展開來:「世子,夫人當真沒有騙你。」

    秋葉依劍雙眸盛光,木刻面容掠起了笑紋,迤邐擴散:「此話怎講?」

    「數月前在青州行轅,老朽曾在暗中見過夫人,當時夫人一頭銀絲,發澤乾枯如草。今日再見夫人,察覺夫人銀絲褪色,慢慢有回黑趨勢,正是印證了寒毒裹身、血脈倒行逆施,所經之處必定牽發變化的道理……」

    秋葉依劍靜靜聽著,心裡忐忑難平,只怕這陣天籟之音有如幻聽,片刻隨風散去。

    藥王仿似心知肚明,繼續解釋:「夫人如果全身腐敗,那才是毒素傾入五臟六腑、離歸天不遠的跡象。眼前寒毒只流轉在夫人血脈中,運行一周後,如同牛犢反芻草料,最終會被夫人以寒息制約強壓下去,於性命無絲毫損傷。」

    秋葉依劍喜極而笑,不斷撫摸冷雙成面容,等他驚覺要稱謝來人後,抬起頭,房閣裡徐風緩緩,光線回轉,早已沒了那道白色身影。

    日子又過了很久,冷雙成猶墜夢境,深深沉睡,無聲而無息。

    多少次金銀輪盤交替而過,眼看著靜默的人毫無動靜,秋葉依劍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白天他仔細替她寬衣沐浴,餵養護體花露;晚上他緊緊躺在她身側,強撐著眼簾注視她的側影,唯恐遺漏了一絲輕微的拂動。

    「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抓住你最踏實。」秋葉依劍支起頭,側躺在冷雙成身畔,說道,「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萬事萬物都要死去,所以不對任何東西上心……十二歲成人禮,我得到了上古神兵蝕陽,開始對劍有興趣……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劍客,一切變得索然無味時,老天又讓我遇見你……冷雙成,我們早已注定要做糾纏,如果你不醒來,我寧願下黃泉陪你……」他苦澀地說了許久,最終強撐不過,右手攬住她的腰身,並肩沉沉睡去。

    月朗星稀,清風不興,床幔間撒落輕忽涼薄的影子。秋葉依劍面色蒼白凝雪,眉目猶未輕展舒緩,清瘦的臉頰顯得傷痛難平。不知沉睡多久,頸項間透來一絲涼意,兩根冰雪般的手指輕輕搭上他俊秀耳廓,一個低慢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仿似驚乍了春寒:「秋葉,還疼嗎?」

    (第四卷完)

    祝所有看文的讀者朋友幸福。

    祝雙成和秋葉幸福。

    祝無方里存活的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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