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硝煙從中原大地散去,雖留下滿身瘡痍,然而雨過天晴,夏花復又蓬勃盛開,千里江南綠水悠悠、荷香蓮白,依然風景絕異,汩汩地冒出生機。
紅塵紫陌,一人一狼結伴而行。
那個煙霧漫天的夜晚,她蹣跚走回狼王身邊,抱著它躲進一方民宅,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陣。待至睜開眼睛,她才發現狼王霍然獨立,威風凜凜地替她把守著門戶。
冷雙成吞了很多藥丸,清洗之後換上藏好的衣衫,曾坐在土坑上苦苦思索:今後該何去何從?
白石歸回之途只有一條,但是她想去的地方不止一個。
暈黃陽光透過破敗的窗格,寂靜無聲地翩躚飛舞。她盯著雪狼捲拂毛髮的倒影,怔怔地出神。
秋葉既然躲著不見她,想必暗地裡有什麼計劃,聯繫到眼下形勢,她隱隱約約猜測應是和北疆戰爭有關。
冷雙成站起身,看著平攤在炕上的精細地圖。
細密的線條如涓涓溪流朝左上蜿蜒,她的手指默默摩挲追溯,一直隱藏的渴盼仿似潮水湧現,席捲了全身,手指也隨之停駐在一個熠熠閃耀的名字上:荊湘。
據聞那裡青山銜綠水,綠水繞良田,月淨天明之時,月光靜靜地倒映在碧玉檀溪中,水月兩重天有如人間仙境。更重要的是,那裡是李天嘯生活過的土地,算得上是他的第二個故居。
可是身體如此虛弱,她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到那裡。
「不能遠行,那麼一定要回紅楓渡看看。」冷雙成歎了口氣,對著狼王喃喃自語,「行轅不能回去,我落得這副模樣,秋葉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擔心……」她慢慢地蹲了下去,直視著狼王的眼睛,「我很早以前就有一個心願,想把吳有帶回家鄉看看,如今他也……死了,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你這樣看著我,算是同意了麼?那,我們一起上路吧……」
走出門時,她看到南景麒在村落裡留下的痕跡,她回以答覆;身體情況她比誰都清楚,既然不可避免地要陷入昏迷,她寧願自尋一處清淨地,拼盡意志力也要轉醒過來……
但是她也害怕其中有變故,很多事情不是她自己能把握的,尤其中原發生這場浩劫後,她親眼目睹哀鴻遍野、屍骸在野火中焚燒飛揚,如同上蒼緊斂了雙目,將萬物結芻為狗,應和著荒玉梳雪的荒誕與貪婪,對於這點,她不僅深感悲憤,而且心痛難平。
所有的一切災難,不過因一個人癡戀而起;即使勝利了紛爭,又有什麼意義?
最後,冷雙成摸了摸狼王銀髮,暗暗下了一個決心:如果是死,一定要死在紅楓渡。如果是生,一定要回到秋葉依劍身邊。
冷雙成走過流火叢林,走過丘陵山崗,走過碧草原野,走過很多地方,夕陽拖著她長長的影子,看著她身披駝灰斗篷、帶著一匹雪狼慢慢走進了夜幕,如此地週而復始,如此地孜孜不停,直到三日後她走不動了,孤涼山道上才抹去那一人一狼的身影。
她雇了一輛馬車,晃晃蕩蕩地回到了紅楓渡。
流水潺潺,紅楓寂寂,闊別百年的密林疏水橫亙在眼前,靜美如畫卷,淡雅如西子,仿似幾百年來,她就這樣鎮定地站在山畔等待。
楓樹正在開花,傘蓋狀的花蕊到處飄飛,紅霧朦朧雲霞似錦。
空氣清涼陽光明媚,冷雙成深深地呼吸一次,順著圓潤的鵝卵石子走去。
雙星夜渡河,青山枕綠波,從紅楓林腳分流而過的兩片溪水,宛如銀河倒瀉天幕,溫柔地閃耀。水天輝映,碧澗幽草,紅白綠三色層層鋪開,其情其景勝似九天勝地,即使大羅金仙降臨,也無法點染出這一派清雅淡遠的山水之意。
路的盡頭,赫然屹立一座莊園,琉璃簷脊翹出林角,像展翅的青龍,翩然欲飛。
冷雙成睜大了眼睛,的確有一屏巍峨的影子遮掩在紅葉間。
碧玉琉璃瓦,錦緞牆外花,外觀上都是冷雙成熟悉的格局樣式,就連光整如鏡的青石牆面,都帶著齊攢一新的氣息,她難以置信地快步上前,出神地仰望懸掛在府門上的橫匾。
匾幅質地不一樣,上面的題字和父親筆墨不一樣,但是名稱仍是那兩個字:冷府。
赤金九龍描漆大匾盡顯驕橫霸氣,上面深深鐫刻潑墨走龍的行書大字,冷雙成只看了一眼,淚水忍不住慢慢地流了出來。
只有一個人行事乖張冷戾,字跡都無法掩蓋其剛硬作風;也只有一個人面對她時冷言冷語,暗地裡卻為她做了很多事。
從頂住朝廷裡的怪責傾軋、強按下古井洩密一事起,一直都有一個人在背後默默地承受,默默地關注。冷府的格局佈置,她僅僅在葉府花園裡,對當時癡呆的吳有詳細描述過一次,沒想到,還是被他牢牢地記在心裡。
秋葉依劍還原給冷雙成一個家。
雕花欄窗、白石台磯、曲折遊廊、別緻軒室,每個轉角都依稀可見往昔冷宅的影子,儘管大多不盡相同,但軒峻壯麗,處處透著高雅之氣。
宅子裡顯然有人清掃過,地面上還留著新近的落葉殘枝,只是看看地上痕跡,她就能明白個大概:秋葉事先已安排妥當,喚僕從定期來整理。
攢力從幽靜錯落的府院內牆中翻飛出來,冷雙成徑直走向了紅楓林。
林子裡更加寂靜無聲,偶爾驚落兩聲鳥獸的鳴叫,她默默地扒開土,將一套書生文衫放了進去,給吳有立了一個衣冠塚。
狼王垂下尾巴,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沾濕了草葉的孤墳,靜靜坐落在楓林間,襯著吳有的竹蘭氣骨,應是最適合不過了。冷雙成靠著這座墳塚,慢慢看著雲霞升起在天邊,不知過了多久,淡漠地一回頭,突然看到了遠處的一株龍爪花。
深綠狹長草葉,騰起似雲,背部散佈粉綠條帶,深淺不一煞是顯眼。
看著頂苞無花的龍爪,她的心裡猛然一動。
因為這是一株被命定為「無情無義」的花,傳說孟夏生葉、秋季開花,在千年輪迴中,花葉宛如一對悲戀的情侶,生生世世分離。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冷雙成緊緊盯著寂然不動的枝幹,淡淡笑道,「你是佛祖派來勸諫我的使者嗎?可惜我不會聽話,我一定要拼盡全力去試試,等到花與葉子相見的那一天。」
時光如水悠悠流逝,冷雙成白天呆坐林中,晚上摸到府院裡休憩,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她只像一縷幽魂,蒼白著臉色來去山水之間。
她感覺到了身體裡的變化,仍然很平靜地等待著。
但是她並不知道,在逝去的這些日子裡,在遠方的東海之濱望江樓上,還有一個青衣俊雅的身影牢記著她的承諾,無言臨江等待。
……
風入林,葉子連番顫動,等到萬物恢復了岑寂,紅楓渡似乎又陷入了夢境。
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一步一步輕輕踏過落葉鋪就的土地。
冷雙成虛弱地靠著一株楓樹,努力地睜開眼睛。光線熹微,傘蓋花朵飄飛,重重疊疊散落那襲黑色袍角,他緩緩靠近,低下了俊朗如月的容顏:「還好,來得不算太晚。」
「南景。」冷雙成動了動嘴唇,吃力地一張一合,「收到我的留言,你果然來了。」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她卻沒有力氣說出,最後,闔上眼眸吐出兩字:「多謝。」
「我知道你的意思。」南景麒心疼地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在你沉睡時,你想請我護住你的身子,戰爭還未平息前,不得向外界透露你的消息,這些我都記得,你放心吧。」
冷雙成的眼睫輕微抖動了下,爾後再無動靜,整個人安詳而沉默,彷彿已經熟睡。
南景麒默然佇立許久,伸出手環抱住她輕飄飄的身子,一邊流淚,一邊走出了林外。
歸來紅霞流雲璀璨,去時夕陽餘暉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