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三卷東西升日月 望月
    青州內河上停駐著一隻精緻的畫舫。這樣的輕舟獨行,飾以紫丹花籐流蘇的顯赫富麗,本應是在秦淮河、西子湖畔的槳聲燈影裡吐盡風流,如今卻隱蔽而孤寂地留在巍巍青州。

    燭火下,映照著一張美麗到極致的臉,長髮如波,優雅清香一如月下青州之水,薄紗般柔亮。

    水中黑絲爆起,浮現了一張胖墩墩的臉,是遁水而逃的老金。他顧不上水滴,直接望舟中花艙匍匐跪拜:「左使金逍遙見過少主人。」

    舟中人白衣勝雪,流風回骨的氣息宛如謫仙,她轉過面容看著月色,悠悠一笑:「梳雪見著秋葉公子了,果真是光彩耀人、心機深沉,難怪白璃戀戀不忘,想必也是不少春閨夢裡人。」

    老金預料不到小主人的心思,驚愕問道:「主人執意顯身,難道就是去會會秋葉公子麼?」

    梳雪嘴角一挑,露出一絲淡淡嗔笑:「久負盛名的男人,我肯定要親自來看看,如果不瞭解這個勢均力敵的對手,豈不是很可惜?」看了下老金驚疑未定的神色後,她仍是巧笑倩兮:「如此心思歹毒步步為營,也只有他配和我下這局棋。」

    梳雪面如凝脂容顏美麗,映著月色波光,清冷中散出天真無邪的光彩,如果不是一仙居瞬間慘死的女子屍身,聽著她輕快如鈴的笑聲,老金甚至會以為這是個不經世事的孩子。

    然而,她的主人敢在武技第一的秋葉依劍手下詐死,心懷憤恨從容殺死仙居裡所有活人,絕對不是一個孩子那麼簡單。夜風拂過,老金仃泠泠地打了個冷顫:「主人何出此言?」

    梳雪又是盈盈一笑:「你當他是傻子麼?他雖不知我全盤計劃,但能預測會發生一些事情,卻任由事態發展還送了一半暗夜做賠墊,不是引我出手是什麼?」頓了一頓,繼而輕笑道,「他明明知道白璃逃出了無方,林青鸞暴露後卻按捺不動,推斷出你我是密宗中人,不是聰明人又是什麼?」

    老金默默回味她的話。早在兩年前,東瀛密宗聽聞中原有個風雲人物,名喚秋葉依劍,滅唐門、三猿誘敗、沉五百載古井城,其狠辣手段就令小主人悠然神往,引起宋境邊界各國的驚悚,彼時主人止不過十二三的小孩子,沒想到她一直將此人物放在心上,直至遇到白璃這個契機。

    白璃逃出無方歸順了主人,曾詳細報告秋葉依劍從小到大一切情況,主人仔細研究了對手,這才擬定了計策。先前他喚宇文小白盜金輪製造混亂,被秋葉依劍一手強制壓下,估計此人也是從中推出了他潛伏的身份。

    畫舫緩緩破了月色前進,攪動一江靜水柔光。梳雪看著輕柔月光極久,突然淡笑道:「發動計劃,我要和他好好鬥鬥,不過若是殺了冷雙成,他一定方寸大亂必敗無疑。」

    月色如紗靜美,純潔無暇勝似白玉觀音的淨水瓷瓶。月亮總是慈悲而憐憫的仙子,默默無言地注視著滄瀾大地,看世間浮沉。

    月華似水,像極了李天嘯的微笑,不多於展露但出自真心的雅致。冷雙成背靠在關押林青鸞的影壁上,一個人默然地注視著月光極久。在她每次辛苦恣睢地奔赴各地追殺仇人時,這個溫良如玉的白衣公子總是不遠千里來阻止她、陪伴她,讓她潛心欣賞每個洗盡鉛華後的素淨月夜。

    悲憫溫和的人哪……

    冷雙成想起了他的笑容就覺得窒息。

    樹滲月影,雲轉光華,悠久而清涼的風吹拂起她的絲帶與袖結,淡藍的飄逸之色融進了朦朧柔紗,極盡溫婉典雅之美。這仍然是一套宮廷嬪妃的雲衫,道明瞭另一個男人所有掩藏的內心。

    驊龍腳程快,秋葉依劍能利用的時機有限,在他緊緊拽著她的手腕走進行轅後,秋葉下令婢女碧透為她更衣沐浴,給了她一段喘息的間隙。冷雙成呆呆環擁於浴水中,瞧著一片薄紗柔亮,終於不可抑止地哭泣起來。

    飛躍而去的綠樹、崎嶇不平的小路是她憋在水中最長的記憶,那是晨間會見南景麒山坡的景色,她心神混亂地狂奔至山巔,對著藍天白雲大喊:天嘯,天嘯……蒼穹中只傳回她孤獨的聲音。

    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南景麒迴避她的悲傷,由她在林中飛舞哀痛。而秋葉依劍似乎有所察覺,根本不給她傷痛的機會,一路糾纏非禮,直到看見她雙眸沖紅怒不可遏,才放過她的手腕。

    月光照著她修長俊秀的影子。

    細心的碧透為她挽了精緻典雅的百合髻,知她不喜繁複裝飾,棄了玉簪華勝,僅以同色絲帶繫住,改貼於黑髮兩側,亦是后妃公主的樣式。冷雙成垂手走出府閣,夜風吹拂她的眉眼髮絲,碧透在身後忍不住讚歎一句:難怪公子藏得深,不要任何人近身……

    冷雙成未回頭,淡然一笑,沉默離開。

    秋葉依劍未限制她的行蹤,除了隔牆探望林青鸞。

    冷雙成靜靜地憶起似水往事,立於影壁下,抬頭望著月亮,它的冷靜不及梁月,空曠不及天山,然而卻撫平了她的焦慮哀愁。

    林青鸞雙膝盤坐,吐納運功,面色逐漸回復清俊雪白,不再是蒼白無血的病態。

    冷雙成配的藥真有奇效,仿似華佗扁鵲再生,一日之內取得如此大的改變。林青鸞正默默回想著冷雙成的好處,窗外嘩的一聲,抬眼望去,樹梢上真的飄飄蕩蕩有個人影。

    藍衫翩飛,容顏俊秀端麗,正是倚枝而坐的冷雙成。

    「林青鸞,你還好麼?」冷雙成微微一笑開了口,面容上不見絲毫端倪,「我放心不下你,來看看。」林青鸞看了她的盈盈笑容,怔忪一下:「冷姑娘,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冷雙成心裡一聲歎息,不動聲色說道:「我也是才得知,消息來源還未確定,密宗的人估計今晚會行動,只是不知從哪裡動手……」

    「多謝冷姑娘的關心。如今我已是無用之人,組織要殺我多此一舉。」林青鸞馬上聰明地推斷出她的擔憂,當下安慰道。

    冷雙成靜默一會,聽著風吹葉子抖動的聲音,過了半晌又問道:「林青鸞,如果要我做什麼,你儘管開口。」林青鸞面帶清笑,極盡風流俊俏:「冷姑娘,你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沒了往日的灑脫,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冷雙成見著他倜儻風流的樣子,微微一歎:「你這人倒是恢復得快……我心裡難受得很,藉著看望你的機會來叨擾你。」

    林青鸞心裡詫異。按理說,冷雙成的地位已經尊崇無比,即使心裡有話也應該去對秋葉依劍說,不應對他這個外人言明。但眼下正是他求也求不來的良辰美景,所以他抑制住心裡的鼓動,緊張道:「冷姑娘想說什麼?」

    冷雙成自嘲笑笑,帶了一絲一毫的決然與果斷,說道:「沒什麼,我想聽你唱唱曲子,你會麼?」林青鸞大奇,微張了眼眸道:「這倒是稀奇,什麼曲子?」

    「望江南。」

    月色轉淡,清影雲寒,冷雙成搖晃著花木陰影,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寢居。室內紗幔飛舞,風姿綽約,遍地的銀輝清涼,只有宮盞紗燈明滅柔和亮光,裡間不聞秋葉依劍聲息,似乎人已經熟睡。

    冷雙成聽了幾曲《望江南》,心裡漸漸平靜下來。她走至窗欞畔躺下,側首看著月色流雲。房間內出奇地靜,嗚嗚咽咽的葉脈抖動傳入耳中鼻端,還隱隱帶來鬱鬱香氣。她不知看了多久,突然記起秋葉依劍此刻正安然入睡,心生怨恨翻越起身,冷冷地走入了床幃。

    襯著淡淡燭影,秋葉依劍閉目而眠,容顏如暮色飛雪,既冷漠又俊美。錦白色薄毯湖水般掩上他的胸口,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皮膚,紋理清晰絲質可見。無論何時何地,冷雙成都不曾見到如仙般公子的失雅慌亂,心裡的憤慨超過父親所教導的禮防,她立於華美床閣處,掙扎極久,最終運掌如風,唪的一聲切在了床幃上。

    秋葉依劍緩慢而起,立了單膝垂下手掌,好暇以整地望著她:「憋不住了?」

    冷雙成雙眸微紅,帶了隱約欲泣的怒意,冷冷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折磨我?為什麼你要這麼歹毒?」

    「冷雙成,想好了再開口。」秋葉依劍默然看了她面容半晌,突又冷冷一笑,「你每日對我禮遇有加,無端隔出疏遠之意,怕是你在折磨我吧?」

    冷雙成驚恐自己的混亂,馬上警覺,遽然回頭走出了裡間雕棟。

    儒州那晚的辟邪少主,眼光夾雜譏誚冷酷,也是如此邪惡地敞著衣襟,冷漠自持地逗弄胡姬。即使今晚的清泉夜浴,她慌不擇路地闖了進去,仍是這個男人圈定計策想佔了她身子,最後反客為主,反過來質問她的不是。

    冷雙成站在清涼的月夜裡捫心自問,儘管意欲難平,但終究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斯人已逝,惟獨身後人歹毒也好,無恥也好,才是自己再次喜愛鍾情之人。

    秋葉依劍瞧著那道雋永深刻的背影,眼色減緩,冷冷喚道:「想清楚了麼?過來!」

    冷雙成的混亂他居然能猜測到八九不離十,但是這語聲著實曖昧,令冷雙成身形一晃,佇立不語。秋葉依劍緩緩站起,拉開衣襟環擁她腰身,晶涼如露的胸懷緊貼於後背,即使隔了衣衫,那股深邃廣袤的穩定力道仍傳遞過來,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不再似樹影斑斕,燈火闌珊,而是鬆弛下來回抱住他,用手背擦拭了眼角。

    秋葉依劍將她緊密摟起,落座床側,吻了吻她面頰:「你對我說實話,為何平日故意疏離我?」

    「我怎麼疏遠你了?」

    「冷雙成。」秋葉依劍揚起手,在她身上到處尋找下手之處,最後只得狠狠揪了一把她的發尾,「你故意在我面前風捲殘雲地用膳,又人前人後喚我公子,你當我不知道麼?」

    「你先放手,我坐好了說。」

    秋葉依劍想了想,依言鬆手。冷雙成坐在另側,望著月亮平靜道:「你心思如此嚴密,怕是推測到了我內心的隱秘。不錯,我自幼熟習禮儀,知道如何進退為禮,偏偏在你面前行為放肆,舉止粗俗無禮,只是想讓你知難而退,因為我心裡多少有些不甘願。」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月光隔過紗幔,映照了全身淡淡光暈,那種語風,穿過流雲白紗,包含了竹露空響的意蘊。再看銀月與藍衫冷雙成,都是一致的沉靜而安詳。

    秋葉依劍看到此景,嘴挑一笑:「要挖出你的心裡話真是不容易,眼下可是甘願了?」

    冷雙成轉為垂頭喪氣,低首道:「沒有……你也不可能放我走。」

    秋葉依劍嘴角笑容稍盛,道:「看來你還記得我說的話。」見她仍是沮喪難言,他心情極好地撫了撫她髮絲,「你是傻瓜麼,難道離開我你就能開心起來?」

    冷雙成聞言後震驚無語,那雙眼睛閃耀著篤定之光。秋葉依劍暗笑一聲,仰面躺倒,拉了薄被至胸膛,突然淡淡問道:「你胸口還疼麼?」

    冷雙成本欲脫口而出「什麼」,猛又清醒過來,羞愧惱怒起身,打算拂袖而去。秋葉依劍拉了她手腕,運力一扯,將她帶到自己胸前,手掌又欺了上去:「讓我看看。」

    冷雙成有了前番經驗,當即靜躺在內側,不躲避不抵抗,意圖令他無趣而退。可惜她小瞧了秋葉依劍的能力,他掀開她的衣衫看了許久,見了青青紫紫的傷痕,眸色深沉,詭異道:「你那是什麼臉色,我又不會咬你,看看而已。」不知從哪裡掏出了晶瑩薄荷的藥膏,細細密密給她塗抹上去。

    手指光滑如絲,認真地塗抹了好久。

    冷雙成聞著他衣袖的清香,漸漸鬆了心神沉沉睡去。秋葉依劍給她掩了衣衫,支起頭顱側身注視她柔和輪廓,輕笑一聲:「真是個倔脾氣。」

    忍耐一會,嘴唇又疾如雪羽地找了過去,不知他在哪裡吻弄半天,心滿意足地緊簇她身子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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