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二卷南方有嘉木 心事
    心事《無方少年游》四木ˇ心事ˇ當、當、當幾聲傳來,相國寺新正的霜鐘響徹雲霄,在都城開封上空沉悶地迴響。雄渾洪亮的鐘聲震醒了冷雙成,她極快地低下頭匍匐在地:「是,公子。」

    秋葉依劍微微彎腰,伸出手抓住了冷雙成黑髮。他像是拔苗一樣地提起冷雙成,墨如點漆的雙眸對著他的眼睛:「相國鐘聲為證,明年此時,剛好一年。」

    冷雙成不敢掙扎,只是抿著唇直視著他。秋葉依劍的眸色深幽冷冽,看得見自己平靜的人影。

    沉默之間,秋葉依劍冷冷地鬆了手,面目如冰轉身離去。他的腳步不急不緩,輕忽無聲,讓處於後方的冷雙成心裡暗自驚心:以後跟著他要小心了,這人走路是不出一絲風聲的。

    冷雙成站直了身子,順手撫了撫發疼的頭皮,盯著秋葉依劍的背影,也沉默地隨後跟去。

    隋堤之上盛植楊柳,疊翠成行,風吹柳絮,騰起似煙。冬末春初之際,乍寒還暖,淡淡的柳絮輕舞在晶白如玉的雪花中,彷彿半含煙霧半含愁,景致格外嫵媚。

    秋葉依劍袖袍飄飄一路前行,修長雋永的身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汴水河畔,如同修羅臨世驚艷絕倫。冷雙成一路無語地跟在他身後,突然想起了如夫人的那句話:他雪白的衫子在風中翩飛,冰冷寂靜的容顏,似那畫中走出的雅致的仙人……

    冷雙成垂下眼,心中如同流過潺潺雪瀑,閃耀著絲絲見底的冰涼。

    ……

    銀光公子焦急地在十三間樓外踱來踱去,不時地抬頭看看東水門外。

    此條街道已經被莊王封鎖,長長寂靜的街道內只聽得見鐘聲的迴盪。在相國霜鍾嗡嗡響遏的聲音完全消失後,遠遠地從隋堤上走來兩個人影。

    銀光驚喜地迎上前,恭聲喚道:「公子。」目光再轉到身後一個瘦長的人影時,臉色微怔。

    冷雙成僅著一身細棉長衣,黑髮略為凌亂,面色平靜地立於兩人兩丈開外,見到銀光轉過疑惑的臉龐,從容一笑。

    銀光不禁抬手回禮。秋葉依劍冷冷地瞥了冷雙成一眼,對銀光說:「先回葉府,光交代清楚他應該注意的事宜。」

    銀光不解,仍然注視著面前的少年:「這位公子是……」

    秋葉依劍轉向冷雙成,邪惡一笑:「不是公子,是初一。」

    話語剛落,冷雙成仍舊沉穩地立於陰影中,面朝銀光微微一笑。銀光呆立,面目上帶著許久不散的訝然之色,待至回神詢問時,只看見了公子漠然前行的背影,連忙急身趕上。冷雙成默默地從樹影中走出來,仍是落於最後。

    寂靜的街道尾,停立著全身雪白的驊龍馬車。秋葉依劍足不沾地地走上前,身子也不見是如何動的,輕輕地飄立於車轅上。他轉過身目視銀光一眼,然後由下人撩起幃簾,走入車廂。白馬微微鳴嘶,抬蹄朝前駛去。

    銀光回過身,等待著冷雙成走上前。

    冷雙成心知銀光有許多疑問要講,見他佇立前方,不急不緩地走了上去,卻見他雙手自胸前垂落,解開了御寒的斗篷遞於她,不禁微微一愣。

    銀光清俊秀雅的面容上沒有絲毫矯揉,只是微笑著說:「初一好運氣,還從來沒有人在公子追逐後全身無虞地回來。」

    冷雙成看著銀光的笑容,心裡漸漸暖和了起來,她如何不明白銀光為她留有餘地,沒有直接把「戲弄」換成「追逐」的道理?

    銀光右手一引,溫和說道:「請,初一。」

    馬車裡縈繞著淡淡的熏香,冷雙成斂住身形靠在馬車一角,耳畔一直迴盪著銀光的語聲:「公子不喜多話、出行、拋頭露面,身性潔癖,非出自府上庖廚之手不食,非出自白總管親手所織不衣。白總管是辟邪西苑執掌姓白名璃,老王爺欽點之人,照顧公子衣食住行,成年後隨行打點公子所有大小事宜……」

    她垂下眼眸細細銘記,同時心裡泛起了點點漣漪:東閣先生煞費苦心將我送到辟邪少主身邊,目的到底是什麼?秋葉依劍提到了吳三手的名字,看來吳有的確安全逃出去了,我在揚州找了半月有餘未見到他的訊息,難道是又落在秋葉依劍手上?銀光提到秋葉依劍曾戲弄過仇家,剛才隋堤上一戰他是否已經知道我是女子?日後這漫長的三年又如何度過?

    千層情緒湧上冷雙成雙眸,她的面色凝重,透過明黃色的帷幕,看著街外的夜景。

    長橋臥波,夜市上的行人絡繹不絕,微微突起的拱橋上林立琳琅滿目的店舖,均是一居一室排列。叫喊聲、買賣聲、兒童嬉游聲不絕於耳,眾人錦衣夜行,落得個清閒喜氣。

    冷雙成看著繁複夜景,心裡仍然是停留在塞北的冬天,沉甸甸地不能呼吸,一想到要日夜陪伴在秋葉依劍身邊,她就覺得窒息:這個魔頭恐怕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自己。

    銀光哪裡知道冷雙成九曲迴腸,他交代完公子的戒律後,仍是好奇地偷偷打量著冷雙成。冷雙成回過頭,剛好看到了銀光像個孩子一樣探究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謝公子很好奇?」

    銀光回以一笑,落落大方:「初一不必多禮,叫我銀光就行。我是有些好奇,覺得初一如此神奇,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冷雙成憶起吳有也是這樣說過自己,心裡一痛,嘴裡不知不覺快速說道:「是一直死不了吧?」

    銀光不理會冷雙成的冒失,仍然自顧自地說下去:「初一原來是生得如此模樣——你也放寬心,公子既然喚我吩咐你事情,是絕對不會再想殺你。」

    冷雙成心裡想的倒不是這些,她有些有氣無力地一笑,心中暗暗忖道:「這個銀光公子面色溫和言談高雅,居然不對我以前的過節懷恨在心,難得在辟邪少主身邊還有這麼個無瑕善良之人,不知是否能在他身上打開缺口,套出吳有的訊息?」

    冷雙成想是真的不瞭解辟邪中人,典籍中無記載,自身接觸不多,僅僅道聽途說捕風捉影。若是碰上佈局狡詐精密,她打起精神也能推斷出來,但出離自己的閱歷,她就無法猜測了。好比剛才秋葉依劍的羞辱和要求,任她在這裡心神不寧地思前想後,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

    銀光看著冷雙成臉上猶豫不定的神色,微笑不語。他對「初一」這個人的勇敢堅毅很是欽佩,哪怕是連帶著冷琦送命,叫他去恨一個和自己毫無怨恨的人,翩翩公子謝銀光怎麼也做不來。

    兩人互相對視,均是微笑沉默。銀光是溫潤地細細打量,冷雙成是絞盡腦汁地揣測吳有的安危。過了一會,冷雙成打定主意,溫和地詢問:「銀光公子一直跟隨少主左右?」

    銀光看著冷雙成,嘴角彎彎含雅一笑:「公子警告過我,和初一說話時要極端小心。」

    冷雙成轉而驚呆,她極力地思索,察覺到是方才銀光跟上了秋葉依劍,估計他交代過銀光一些事情。她的心裡如同六月飛霜,語聲瞬間冰涼:「難道不准銀光和初一說話麼?」

    銀光端坐於車,語聲溫和:「公子就告訴我一句話『初一通常不會開口,一旦他說話,你就要認真聽』,我想公子一定是要提醒我,讓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話裡的禪機。」

    冷雙成極力抑製麵目的驚異,扭過頭看著窗外飛逝的夜景,景色一片也未駐進她的瞳仁,心底卻是閃過冰雪般的戰慄:這個人果真是深不見底,連我試探銀光的後路都已封死。

    銀光看著冷雙成的背影,仍然愉悅地微笑,緩和地說了一句:「公子還交代過,從即刻起,初一要形影不離地侍奉公子,還要做冷琦冷護衛的一切事情。」

    ……

    冷雙成糾腸百結地平臥於窗欞邊的八卦震邪榻,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靜,心裡勝過海浪般地翻騰。她的雙目透過碧櫥紗窗,落在室外翹起的一角飛簷上。朱紅宮牆托起青色琉璃瓦,鱗次櫛比井然有序。豪華氣派的兩層青瓦翹脊上,一對展翅欲翔的金龍閃閃發光。

    葉府是已故國舅葉成安府邸,剛才馬車一路跋扈地穿過院落時,冷雙成略一打量,就發現王府的驕橫霸氣。一條筆直雪白的巖道直抵府院大門,描漆金朱扇門對開,煊赫了富麗堂皇的樓棟,周邊居然沒有一方民宅,偌大的雲騎橋畔僅此一戶,巍然高立。

    冷雙成稍稍思索,已推斷出秋葉依劍身份——辟邪少主母親姓葉,正是當朝先故國舅之女。他和趙應承現是皇上的左臂右膀,在朝在野聲名如日中天。她不禁微微歎息,像是現在才察覺自己在如何一個人物眼底偷生。耳中不聞內室秋葉依劍任何聲息,可她還是不敢閉上眼睛。

    「東閣先生傾其所力助我打通經脈,為我恢復面容,甚至換血轉毒,寧願自身活活疼死,也要救下我這多餘之人。最令人尷尬氣憤的就是罔顧我的意願,一心一意將我送到秋葉依劍眼前,想想先生疼痛扭曲的面容,一夜盡白的鬚髮,我怎麼能夠不答應?只得順著他的意思在青山寺佛祖面前立了毒誓,不得背叛辟邪少主……秋葉依劍回到葉府後,什麼都沒問就要我以後睡在外間,他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吳有到底在不在他手上,孤獨凱旋是回了青龍鎮還是回了飛雲山莊,江湖裡打聽不了一點有關他們的消息……軟軟有些危險,不過從我跟著她的這半個月來看,那些人的目的好像不是她……」

    冷雙成如此胡思亂想著吳有、阮軟、孤獨凱旋的事情,不知不覺天已微亮,她模模糊糊地合上雙眼……

    一團冰涼如雪的氣息佇立在身前,冷雙成馬上驚覺睜開了眼睛,一張俊美白皙的臉龐落入雙瞳,剎那清醒之後,她認出了來人是誰。

    秋葉依劍面容冷漠,抿著薄唇正一動不動盯著她,他雙手垂落中衣盡展,露出了裡面潔白如雲的窄衫。

    冷雙成心裡一驚迅速站起,雙眸微垂,靜靜立於榻邊。等了許久,疑是秋葉依劍有少許的不耐,只聽見他冷冷一聲:「更衣早朝。」

    冷雙成低斂眉目,眉間輕不可視地鼓動一下,方纔她飛快地掠了一眼,就發覺了桌上放置的朝服。她默默地捧過站立在秋葉依劍面前,仍是微低眉目不動聲色。

    秋葉依劍盯著冷雙成的眼瞼許久,見他沒有動作的意圖,不由得又是冷冷一句:「要主人親自動手嗎?」

    冷雙成暗暗吸氣,緊抿一下雙唇,穩定地伸出手,剛到身前偏又有些踟躕。秋葉依劍身形一動不動,雙手仍是垂落身側,如果要整理內衫,勢必要撫平衣襟,接觸到他的身體。他似是想到了這點,不著痕跡地撇了下嘴角,雙手慢慢抬起。

    冷雙成急速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橫下心,雙手虛環秋葉依劍腰身,替他整理好了內衣中裳。

    一股清涼微溫的觸感蔓延上她的指尖,手上似是蒙著縹緲清淡的輕顫,鼻翼下傳來若有若無的淡雅熏香,落在微涼的空氣裡,寧靜和迷幻混雜難辨。

    冷雙成凝住心神,面色平靜,一一為他穿戴上黑錦朝服、羅料絲帶,最後覆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緋色羅紗蔽罩。在靜寂無聲地更衣時,秋葉依劍保持佇立的身姿不變,雙目卻極有威壓地緊盯面前少年的面容。

    一層薄薄細細的汗珠滲出冷雙成額頭,她趁轉身取貂蟬髮冠之際,抬起袖襟擦拭兩下,秋葉依劍看在眼裡,嘴角又是微微一撇。

    一切穿戴完畢,天色透過紗櫥,才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

    秋葉依劍佇立於窗邊,俊朗的身形融進微亮的柔光,更顯得俊美沉鬱,飄逸出人。黑色朝服襯出他面白勝玉,墨眉朗目,挺立的鼻樑下淡紫雙唇緊抿,無需看他雙眼,週身瀰漫的凜然冷漠氣息就讓人在驚鴻一瞥後,再也不敢抬眸輕犯。

    他的身後蒼涼與淡白,陰影與明亮連在一起,讓冷雙成盯住一方地上寧靜的剪影,有了片刻的失神。

    秋葉依劍冷冷地瞥視一眼,爾後面無表情地舉步離開。走了幾步後,察覺身後默無聲息,不由得轉身喝向那個低頭凝視的人:「初一!」冷雙成似是有所驚醒,極快地低眉斂目,貼近了過來,距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下。

    秋葉依劍旋轉身軀,走出了寢居。門外一身淡紫朝服的銀光早已立於中庭樹下,聽到微微聲響,抬手恭敬一揖:「新正之際,銀光恭祝公子萬福。」

    冷雙成似乎有些驚異,抬眸目視銀光一眼,悄悄地抿嘴一笑。銀光透過公子身形,看到冷雙成的微笑,不禁一怔:公子一身黑色朝服映襯下,如修羅般俊美,可是那個初一,穿上了冷琦的黑袍後,竟然也秀挺如竹,俊逸非凡。

    秋葉依劍並沒有回頭,他一直不動地盯視銀光雙瞳,冷冷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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