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結《無方少年游》四木ˇ糾結ˇ燭火映照下,孤獨凱旋的面目漸漸清晰明朗,他的瞳仁裡摻著火熱,看不到別人,緊緊盯住了初一波瀾不興的臉。那目光如此熾炙,似是乾渴已久的人歷經千辛萬苦,才覓得一點點綠洲。
冷雙成默默地看著他,無所回應。
「這就是你,初一,換做常人,即使不是滿心驚訝也定流露激動之色,可你還是那麼沒心沒肺地站在那裡,看著我苟延殘喘舉步維艱。我時常想,如其讓我單調地病死,還不如來見你,快樂地痛死。」
孤獨凱旋一步一步走到冷雙成面前,低下頭,凝視他的雙眼。
一直沒有聲響的吳三手,很艱難地轉回頭,從迷霧般的震撼中清醒,吃驚地喚著:「阿成……」
冷雙成面目沉寂,鬆開了吳三手的左臂,順勢抬起手指,掐住了孤獨凱旋的脈絡。
「原來你叫阿成……」孤獨凱旋咳嗽著開口,「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配知道。我一直有種感覺,只要我離你近一分,你就會掙脫得更遠。沒有救下你之前,你對我說話儘管謙遜,但還平靜。現在見到你,你居然自稱『在下』,初一,你是一定要隔出些距離嗎?」
說到最後,孤獨凱旋低下頭放在冷雙成肩膀上,抑制不了一疊聲地咳嗽。冷雙成輕輕地替他順著後背,穿過他的髮絲,默默地看著吳三手。
吳三手一臉震驚地站在火把底,半晌無言。過了小會兒,他突然又見到了冷雙成臉上的那種笑容,似是懸崖峭壁上的迎春花,無語而淒涼。
「公子,在下尚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呢?」
說完這句,冷雙成突然一拂孤獨凱旋的穴道,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轉過頭對吳三手說:「幫我扶住他,我替他取針。」
「阿成,你剛才的傷……」吳三手遲疑地看著冷雙成。
「不礙事,這位公子是我兩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讓他好好活著。還別磨蹭了,地下城並不安全!」
吳三手伸出手接過孤獨凱旋,將他伏在自己身前站定,口中仍然說道:「孤獨公子怎麼又成了我的恩人了……」
「等會我再告訴你。」冷雙成出手為孤獨凱旋開始療傷,吳三手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過了半盞茶時間,冷雙成為孤獨凱旋逼出了銀針,還來不及對吳三手說出什麼,身子一歪,傾斜著倒地。
吳三手大驚,平放好孤獨凱旋,近身去查看冷雙成面容。
冷雙成淡淡地呼吸,雙眼開開合合,臉上汗珠暴發如瀑。吳三手將他扶起身子,靠著洞壁坐好,一邊用衣袖替他擦拭臉頰。
過了許久,冷雙成呼吸平穩,慢慢地挪動身子,開始打坐調息。
一時之間,洞穴內又恢復了先前的靜寂無聲。
「說吧,你想知道什麼?」冷雙成睜開眼,對著吳三手淡淡說道。
吳三手落在冷雙成面目上的眼光來不及收回,倒也不扭捏,爽朗一笑:「阿成就是深知我心。」
「你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施針時需使用師傅教我的心法和手法,牽動宿疾,疼痛片刻便沒事。」
吳三手驚呆不語,心中一時感慨難平。過了會,又問道:「這位孤獨公子……」他默默地遣詞造句了一番,「是你的舊交?」
「不是,這個說來又話長了……」冷雙成開了個頭,簡短地對吳三手說了自己自離開闢邪山莊以來,所發生的幾件大事,包括孤獨凱旋為了不毒害吳三手,寧願抱著羸弱的身子,生生受了那枚銀針,但是絕口不提聶無憂的秘密。
「孤獨公子體質虛寒,需要在溫暖之處靜養才能緩解痛楚,多日勞累,他氣血攻心虛火上升,脈象不穩。現又被人拍進長針折磨軀體,估計又是著急趕來會和我,所以孤獨公子的處境,目前最危險艱難。」
吳三手看著冷雙成,欲言又止。
「如你所見,我是名女子。」冷雙成看著吳三手,平靜地說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想是剛才眾多的震驚紛至杳來,讓人應接不暇,此時的吳三手倒也顯得鎮定,他的目光移至孤獨凱旋身上,淡淡地問:「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冷雙成沉默地站起身,取下火把映亮了洞中四壁:「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會想出各種方法醫治孤獨公子的宿疾,但是公子的心病,我無藥可醫也無能為力。」
「阿成,你當真是……」吳三手看向冷雙成,後半截話語又吞沒於腹中。
淡淡的火光下,冷雙成的側臉藏於陰影中,隨著輕輕跳躍的火苗,明滅可見她忽明忽暗的容顏,似乎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面紗,寂冷淒清。默然站立許久,才聽到她有些木訥地說:
「孤獨公子的悲涼我感同身受,公子的厚愛我承擔不起,因為我時刻也是這般活著。」
「我一直懷念著一個人,像月亮那般慈悲溫和之人。這個人一直在我的心中,滿如盈月夜夜不息。儘管他已故去,但我從未感覺他的離開,因為他,時刻陪伴在我的身邊,一顰一笑散落於塵,融入了我的呼吸,一淺一近直達心底。」
吳三手聽著這無任何情緒起伏的語聲,嘗到了喉間翻起的酸澀。他想起了初一以前說過的那些話,漸漸有些明瞭面前之人。
她將痛苦抑制在最深處,啃噬得屍骨無存時,才能化成那一陣陣平波無疾的風,從糾腸百結的魂靈中穿出,在空曠滄桑的大地上發出營營哼鳴。
「不該來,終究讓你為難了……」
靜寂的山洞內,響起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吳三手循聲望去,不知何時孤獨凱旋已靜靜站起,靠著洞壁默默看著冷雙成的背影。
「我的本意不欲如此,只是控制不了心裡的疼痛,一聽到你的消息就飛奔而來。你不必擔憂,這是我自己的抉擇,似那飛蛾撲火,貪戀的就是最後一絲歡想。」
吳三手囁嚅著唇形,心裡默然一歎,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冷雙成持著火把,背對兩人凝視壁上,默然了許久。吳三手看不見她的表情,猜不透他心中現在何想。
「孤獨公子,你還能走嗎?」她平靜地問了一聲,仿若先前一切不曾發生,「我們要想辦法出去。」
孤獨凱旋輕咳幾聲,拉攏了雙襟,淡淡地說:「你進來時便知曉一旦引爆琉璃火,整座山城瞬間即覆,還談何逃生?」
「琉璃火?」吳三手啞然出聲,「唐門鎮宗秘寶琉璃火?」
「是。」冷雙成舉起火把,率先緩緩前行,「我本來一直好奇辟邪少主為何苦費氣力每日為你驅針,現在看到洞中四壁,一切瞭然。」
吳三手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後影,無法發出聲音。
孤獨凱旋取下吳三手放置的火把,沉默著走在最後。
「我剛才撫摸內壁,發覺滑膩不能鈍手,顯然有人早我們一步進入此地,塗滿了油脂。這是一種滇藏密產黑油,混雜火藥,遇熱即熔,引火即爆,威力無比。辟邪少主想必將琉璃火早已拆封,塗抹壁上以待時機,而這個期限,就是今夜子時。」
「子時一到,針走內臟疼痛難忍。那枚銀針上沒有毒汁,但是淬有迷藥,一入臟腑血液便催發幻象,使人癲狂。屆時無需你的意願,勢必引你失手點燃整個隧道。」
冷雙成回過頭看向吳三手:「正如你所言,此處沒有出口。火藥一發,古城山脈頃刻不復存在。」
「為何如此煞費苦心……」吳三手冷汗漣漣,喃喃自語。
孤獨凱旋走上前,掠過吳三手,淡淡的語聲傳在後面:「他這麼做是一箭雙鵰——既完成他統一大業的心願,又利用你引誘初一前來,何樂而不為?」
吳三手聽後怔怔地站在那裡。
冷雙成想起在城門那道目光,證實了自己的推斷:辟邪少主遇而不殺,除了彼時心繫戰場大局為重,更重要的是他已經估量出自己的去向,所以有恃無恐。
「吳有,我對你說過,我就是那枚棋子,沒了你我還是會來。」冷雙成看著吳三手,知道他此時一定心裡難受,所以面容沉靜地安慰著他。
孤獨凱旋回轉面目,看著佇立的兩人,微微一笑:「初一,你對旁人如此仁慈,唯獨對我,如此殘忍。」
笑容和著火光一起跳躍,遙遠而孤寂。
冷雙成垂下眼瞼,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公子,別再繞回來了。」忍了片刻,還是淺淺掀動嘴皮,不動感情地說:「他和旁人,絕對不同。」
孤獨凱旋淡淡地回過頭:「自是不同。外界傳聞巧手吳有雙手如簧,過目不忘,既負盛名,定是不同。」
冷雙成和吳三手驚聞後,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吳三手見到了孤獨凱旋和冷雙成的糾纏,心底驚異許久,對眼前的孤獨鎮主——名震天下,萬戶首選的少年——多了一些清晰的認識,不再如同霧中觀花,因為他是真實的,是有血有肉的。而阿成從頭至尾一味的維護,讓他感慨不已,尤其是初見自己所流露出來的驚喜,那種自然的拋去了平素木訥的笑容,令他終生銘記。
冷雙成覺得驚異,是因為她揣測不了孤獨凱旋言下之意,有一種人,可能自己終生都是高山仰止無法看明。
冷雙成輕輕拉了下吳三手衣袖,吳三手雖然有些不明瞭,還是打起精神趕了上去。
走了一陣,吳三手首先打破沉寂:「這條路我們走過。」
冷雙成抬頭目視前方,顯然對吳三手的記憶很依賴:「沒錯,這裡面如同虯枝盤錯,像個迷宮。」
「吳先生,剛剛我們經過了幾個路口?」孤獨凱旋突然發問。
「十五。」
「先生果真過目不忘。不知先生是否還記得古井城格局?」
吳三手攏起手,淡淡地說:「公子不必試探我,你想知道什麼,只管問來。」
孤獨凱旋的背影在前方仍是很淡漠模糊,他的語聲一直平穩:「敢問先生幾個問題。」
「請。」
冷雙成心裡隱隱有種直覺,今日這裡有了孤獨凱旋和吳三手,走出這個迷局,肯定大有希望,所以她選擇靜觀其變。
「三年前,傳聞先生匿身潛修,可有此事?」
「沒有。」
孤獨凱旋沉默。吳三手卻爽快地接著說:「我自十歲開始賭博,為了逃避追債走遍大江南北,有幸瀏覽各地州郡風光。三年前辟邪少主設局擒住了我,以大量錢財引誘,讓我為他詳細描繪出燕雲十六州圖形,武州古井台自然也在畫裡。」
「先生是否還記得古城後山走向?」
「記得。」
「如若現在請先生帶路,能否分辨出來?」
吳三手朗朗一笑:「不難。」一馬當先,接過冷雙成手中的火把,朝前走去。
冷雙成默默地走上前,落後於孤獨凱旋一步:「公子是否已經知道出去的路?」
孤獨凱旋看著吳三手的背影,淡淡一笑:「不知道,一切得仰仗於吳先生。」
「公子……」
孤獨凱旋不看冷雙成,只是微微咳嗽直視前方:「初一似乎以前來過這裡?」
「沒有,聽人談論過。」
冷雙成默默地想著悠然往事,耳畔又傳來孤獨凱旋嗓音:「這裡的暗槽想必是為了傳送礦物吧?」
「剛才公子細細打量了許久,勢必已經推斷出,洞中四壁黑沉沉一片,除了藏油,還沉澱有煤炭殘渣。——這裡的確是許久以前廢棄不用的地下私采場。」
「如果還學初一剛才那樣,依靠辨認黑色尋路的方法,我們走一生也難以出去。」
冷雙成哂然一笑。
「初一可是看清了腳下?」
「嗯。」
「如此麻煩,只不過為了隱藏一個秘密。」
「願聞其詳。」
「既是官府以公謀私地下採摘,勢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們鑿出許多岔路,引得來人亂七八糟繞圈子,但是地下所有的煤炭必須運送出去,而古城身後的兩座大山就是最好疏通之處。依山而建,原來是這般好處!」
冷雙成沉默地跟在孤獨凱旋身後,什麼都沒說,但是她知道孤獨凱旋的推斷是正確的。
——方纔她也覺察到了此點,只不過為了平息孤獨凱旋莫名的怒氣,她選擇了裝聾作啞。自洞口一路行來,她就發現洞穴排列極有規律,每過一個洞口分出與之相應的小洞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反覆。
「說話,初一。」孤獨凱旋淡淡地開口,「只有聽到你的聲音,我才知道你還在我身邊。」
話音剛落,前方的吳三手卻回過頭來,傲然一笑:「就是這裡。」
冷雙成走上前,拾起石塊,運力朝石壁上敲去。石塊應聲而斷,發出「硿硿」的聲音,一直在靜寂的穴道內迴響。她不斷地敲擊,凝神細聽,最後落在右側一處地方,篤定地說:「外面是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