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無方少年游》四木ˇ師徒ˇ正如自家公子預料的那般,四海賭坊裡少了那三人。
銀光公子面冠如玉,一身銀色錦貂衣飾襯的人秀逸出塵,他抿著唇站在雪地裡,微涼的空氣裡淡淡的飄拂發上纏繞的絲絛。
「柴老闆?」銀冠語聲溫潤,詢問身前矮胖有餘但依然笑瞇瞇之人。
「銀光公子駕到,四海蓬蓽生輝!」聽著這語氣,一點也不會覺得有恭迎之意。
一票嘩啦啦擠在窗格門縫裡的人推推嚷嚷地吵鬧著:「那滿身貴氣的公子是誰啊?生的好俊俏!」
「銀光公子也不知道嗎?幽州謝尚書之子!並稱四大公子的謝銀光!」
「讓開。」一道尖利響亮的女聲暴起在語聲中。
眾人徐徐回頭。一身火紅斗篷的明艷女子冷冷地矗立在樓道上。她橫眉冷對滿室饒舌者:「眼睛都瞎了嗎?謝銀光帶了騎兵營來的!」
「大小姐……」
很快地,眾人靜默下來,很配合地分開道路。
程香妖嬈地走出賭坊。空中流淌的寒冷濕氣讓她微瞇了眼。她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禮尚往來的兩人,眼光一掃外間。
皚皚雪地上,整齊劃一地立著縱橫四排的白衣騎士。雪白的鎧甲,冷若冰霜的面目,閃亮的矛戟,絲毫不退的馬蹄。立在冰冷滲骨的雪水裡,面前的謝銀光微笑如舊,身後的騎士紋絲不動。
「居然出動了赫赫有名的『雪影』啊……」程香忽哨眼波流蕩,臉上似是沐浴著三月春風:「不知唱的又是哪一出?」
銀光公子斯文作揖:「程姑娘。」
「不敢當。」程香伸出一株欺霜賽雪的手指,繞住耳畔一縷髮絲,默默地看著銀光。那樣子如柳後輕煙,無限嬌柔嫵媚,軟著腰身俏生生地立於眾人之前。
在陌生人都以為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嫻靜之時,突然,程香面目一沉,臉色快得如天際掠過的雲,冷冰冰地說:「謝銀光,你到底有何貴幹!」
銀光不抬眉目,不改微笑。「奉州府府尹丁大人之命來捉拿要犯。」
場地裡一片寂靜。
「初一。」銀光似是沾染了公子的習氣,溫和地吐出兩字。
「不認識。」
「唐小手。」
「走了。」
「吳三手。」
「不知道。」
銀光公子仍然溫和地笑著,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靜地開口:「那就請程姑娘隨我們走一趟了。」
「怎麼,是進你們辟邪山莊還是儒州府院?」程香冷冷地笑著。
銀光公子平視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來,就不是這般收場了。」
程香聽後忽地展顏一笑,姿勢嫵媚地取下腰間纏繞的一道火紅菱鞭,「啪」的一聲脆生生地在雪地裡抖出個鞭花,緊緊盯著面前。
「不就是因為愛上了那個魔鬼,秋葉依劍還要逼著小手怎樣?」
此語一出,銀光面上也微微變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著你走,不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雙妙目在眾人面前流轉,最後停在了柴大老闆臉上。
「柴進才,拿著這只鞭子,誰敢踏進踏出四海一步,格殺不論。」
柴大老闆笑瞇瞇地一溜腿跑過來:「當今聖上御賜程家的飛鳳羽衣製成的寶物,我當然要好生拿著。」
秋葉依劍立於行轅空地之上,抬頭目視天空,抿嘴一聲忽哨。
空中傳來撲稜稜拍打翅膀的聲音。一隻金色腳掌炫黑羽翼的鷹隼「呼」的一聲俯衝下來,穩穩地停在秋葉依劍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腳環,他快速地瀏覽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無來歷。」秋葉依劍的眸色深沉,掠過冷冷一片光。
——神算子那雙毒眼都看錯的人,東閣先生都查不出出處的初一,真是越來越神秘了。
一身風雪的銀光默默走近,立於公子身後。
「無勞而返?」秋葉依劍轉過身,篤定地盯著銀光。
銀光微微垂首:「只帶來了四海的幕後老闆。」
「來頭不小啊,看來只能是程香了。」
銀光抬首看著公子,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驚:「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葉依劍冷冷一揚手,將臂上鷹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時,腳步漂浮,顯然事無所成。手不刃血,整個四海都逃掉絕無所能,所以只能是無法殺人。」
他轉過身繼續盯住銀光公子,冷冷一頓:「放眼世上,我不殺而狂妄活著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程香。」
銀光俊秀的臉湧起一絲絲紅暈,似是有些羞赧地說:「悔不該不聽公子之言。」
秋葉依劍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銀光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時之間手足頗有些無措,心裡一直懊惱。聽到公子的回答後又驚異地出聲:「公子的意思是?」
秋葉依劍的面容呈現出看不清的白皙冷漠光芒。「程香一來,孤獨凱旋必然出現。」
「公子此時需要孤獨鎮主做什麼?」
「找楊晚。」
「為了趙公子的事?」
「記住不准插手。」
銀光微微歎息,每次提及趙應承的事情時,公子不願多說,隱隱覺得這兩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為政,互不干涉。
「那怎麼處置程姑娘?」
秋葉依劍跺開兩步,朝著銀光冷漠地說道:「將她丟進男人的大牢之中,不過要單獨關著。」
銀光的頭更低了,他可能想起了現在自己騎虎難下的局面:公子絕對不會殺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麼樣,可她違抗公子成令實屬惱火,看來只能等孤獨凱旋來了。
「光。」隔著微涼的空氣,公子俊美無暇的臉在幾步之遙顯得清晰冷酷。
「動身去古井戰場,聯絡馬連城。」
吳三手當日放心地離開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於他內心翻騰的強烈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極早就告誡過他:你不要跟著我,因為在我身邊注定是幾世飄零,只要你不賭,沒人看得出你就是「神手」吳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揚州等我一年,一年不來,永遠無需等待。
吳三手終究覺得憤慨難平。
天上的雲,地上的影,跑動的是風,沉澱的是冰。這一切如何鮮明,怎麼能一句不能來就永遠沉寂無聲了呢?記憶有可能淡去,傳說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以無比震撼存在過的印象,怎麼可能雲淡風輕,雁過無痕呢?
所以當初一背負長劍,神色如常地離開儒州時,吳三手一個箭步衝出來,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師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視著面前的身影:你這一跪,我需負半生辛勞。
彼時的吳三手並不知曉,當時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他的後半生裡,就把自己作為責任背負在肩上。
唐小手為情所傷,奔赴流亡。
初一和吳三手為著心底的承諾,天涯流浪。
初一帶著吳三手,繼續北行。兩人風餐露宿,星夜兼程。
吳三手遠遠地看著初一背影,覺得這個師傅當真是少年老成,寵辱不驚。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個挺秀的榿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風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涼刺骨,初一寂然無聲,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蓋那道背影,遙遠而堅定。
每次吳三手都拚命追趕那道光,那道影子。在自己筋疲力盡垂頭喪氣時,一抬眼,師傅波瀾不驚地立於眼前,溫和地問:餓了麼?
這就是折磨吳三手神經折磨吳三手意志折磨吳三手身體的人,可是吳三手漸漸發現,越挨近了師傅,就如同更近一步觸摸到了遠山的輪廓,從容安詳。
他抬頭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淡定自如地站在那裡,等著自己過去。
吳三手慢慢地挨了過去,只聽見那個平靜的少年問:「餓了麼?休息下?」
「師傅……」
初一又覺得眼皮跳動,忙伸出一隻手指壓了壓眼瞼:「叫我阿成,師傅我愧不敢當。」
吳三手攏著雙手,嬉皮笑臉地看著初一。
「我們這是去哪裡?」
「武州。」
「去那裡做什麼!」吳三手的語聲有些急促。
「奉劍,完璧歸趙。」初一平靜地說。
吳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從他臉色上巡查一些蛛絲馬跡,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還劍那麼簡單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於路旁。
「傳聞燕雲十六州是宋遼必爭之地,武州似喉,幽州據心,阿成一介凡人,去那裡到底想幹什麼……」
吳三手的眼光一直繞著初一雙目流轉,初一面色如常。
「我從辟邪少主手中逃出,聶無憂曾說這任務關乎社稷蒼生,不可偏廢。」
「那和阿成何干?」吳三手不禁緊了緊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雖然跳出了棋局,卻還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著路旁的野草,荒蕪潦倒,語氣一如平常。
吳三手突地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先似風,微微地在樹梢聚集流蕩,接著似雲,連成一片嗡嗡作響,最後不可抑止,仰天狂笑不止:「罷了罷了,你是我師傅,我不能再言語無理,以下犯上。但是你還裝糊塗,還在沉醉,還是逆來順受。」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淚,吳三手大聲道:「無論哪裡,我都隨你而去。」
初一抬眼靜靜地望向他,內心裡如海翻騰,卻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辯解。
過了一會,又傳來一陣低沉緩慢的語風。
「據我所知,本來和我一樣有十五名少年,他們在辟邪山莊的地道裡忍饑挨餓,日夜苦練,只希翼完成這艱難任務,熬來出頭之日。」
初一淡淡地開了口。
「現在所有人都死了,這任務到底是什麼?我們可以不好奇可以選擇逃走,但是吳有,我是逃不掉的。」
「阿成如此高強的武功,怎麼可能逃不掉?」
初一僅是看著吳三手微笑。他的心裡明朗無比,有些話卻無法說出口,但是一路有了吳三手,初一並不覺得艱難苦澀。「吳有,你難道要我說,別跟著我,因為較之我們三人,辟邪少主一定會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還會坐視不管麼?」初一心裡一直微微歎息,面上只露出輕鬆的笑容。
「我們專揀偏僻小路走,為了什麼?」
吳三手癟癟嘴:「還不是得罪了辟邪少主,他下了武林的封殺令。」
「那你說一出現就被圍追懸賞的阿成,能逃的掉嗎?」
「不對,阿成你不要把我繞進話裡。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涼,面上仍是平靜如水:「我要把心裡決定的事情做完。」
吳三手凝神盯著初一看了片刻,爾後又轉身大步走開,嘴裡還一直喃喃自語:「瘋了,都瘋了。」走了很遠,還聽見清晰的話語飄來:「你這般無慾無求,怎會執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瘋了。我還跟著一個瘋了的師傅,所以我也瘋了……」
初一默默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著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顫巍巍地從白雪裡探個頭,伸出兩片小小的尖尖的葉子。
他心裡微微歎息一聲:眾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輾轉零落風塵。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願,這就是看不清的連線。命運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中,吳三手,難道你不知道嗎?
吳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著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過去。
「阿成心裡想必有了計劃?」
「嗯。」
「說吧,要我做什麼?」
「包袱給我,劍你拿去。」
吳三手吃驚地盯著初一:「劍給我做什麼?」
「交給南景麒。」
「那你呢?」
「潛入軍營。」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