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無方少年游》四木ˇ試探ˇ吳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請到樓上去的。
在這麼多賭徒面前,敗軍之將還這麼受到對手尊崇,吳三手攏著袖子走上木梯,神情顯然還是很受用的。
面對初一雙手奉上的茶盞,他冷冷地眉頭一皺:「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難以入口,公子卻面不改色大啜一口,公子到底是什麼人?」
初一聽著他文縐縐的語言,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動,慢慢地放下茶杯說:「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賭桌上連折兩隻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誰還能有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實不相瞞,在下正是左先生傳人。」
吳三手身子筆直地挺著,雙手攏於袖中,兩眼微抬,語氣抑制不了滿臉的驕傲:「輸在千手佛裡,我和阿骨並不丟臉。」
「先生知道阿骨是誰?」
「阿成昨日第一手逼走阿骨,別說你不認得他!」
初一默默地看著桌面,並不搭話,似乎在想些什麼。
吳三手語氣一轉,冷冷地說:「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聽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吳老闆果真爽快。」
「哼,賭徒麼,不就是賭一把運氣。」吳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著初一。
初一離開座位,面對著吳三手恭敬地行了個禮。
「吳先生,在下是無意聽聞你在此間,才想了這個拙劣計策,絕無半點唐突先生之意。僥倖贏了先生半手,還請先生海涵。」
吳三手冷眼睨視初一,又冷「哼」了一聲,但這番說辭顯然又讓他心裡熨帖了不少,臉上緩和了下來。
「請先生幫我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銀子還是可以湊出的,或者日後先生有任何要求,阿成也一併答應。」初一誠懇地看著吳三手的眼睛,目光絲毫不動。
「銀子麼?要看我日後是否有命花。至於要求,我光棍一個又不能要個大媳婦來……」吳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說無妨。」
「我只有一個請求,你必須收我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裡思索今日過後,有可能給眼前之人帶來無妄之災,應該盡量地為他考慮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應。
吳三手面露喜色,轉動身子便想直接叩拜。初一袖子一揮,托起了他,著急地說:「先生若是跪拜,豈不是折殺小子了麼。」
「那至少要讓我喊你一聲『師傅』。」
初一猶豫了下,然後頗有些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他虛晃一禮,請吳三手坐下,兩人依次走到桌邊落座。
「師傅請吩咐。」
「我想請你做一張人皮面具,給一把劍淬上花紋,還有給我做個包袱。」
初一細細地叮囑著吳三手。吳三手仔細地聽著,臉上漸漸地像是走馬觀花唱大戲:先是面色凝重,頻頻點頭。接著露出難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後呆若木雞恍然無語。
初一看著他的臉色,面露微笑。
「師傅豈不是自掘墳墓麼?」吳三手呆呆地問,渾然不知他的言語超出了他視作「仁義禮智信」的範圍。
「吳先生可要想好了,我這個師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擒著薄薄的笑容,語聲平穩。
「大丈夫豈可言而無信!」吳三手豪氣萬丈地說完,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趕著說:「師傅剛才托我那一手,我知道你是個高人。但師傅動了影子冷琦,就等於動了辟邪山莊。」
初一雙目微沉,注視著眼前杯盞,並無言語。
吳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遲疑地說:「師傅要的第三樣東西今日不能完成。」
「無妨,我日後再來找你。」
吳三手聽了後大吃一驚:「師傅要走了嗎?」
初一展顏一笑,笑容似懸崖峭壁上搖曳的花,美麗而淒清。吳三手看著他目光有些迷離,覺得眼前少年的面目生動不少。
「我去賭一場。看是否如外界傳聞所說那樣,辟邪少主一劍擊殺後,決不再動第二劍。」
懦州府尹丁大同這兩日笑得合不攏嘴,似乎這四十五年來所有的喜事都在這兩天都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地叫他收斂些,他卻正色曰:「機會來了,怎麼能收斂。」
夫人問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趙應承趙公子代主上御駕親征,正在我府間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頭,不可怠慢。」
夫人點頭應允。
丁大同朝著空氣哈哈大笑,笑了一會,突然又感慨地說:「就是和趙公子陪同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明明都是世子殿下,派頭卻比趙公子還大,偏偏趙公子又一力謙讓維護。看來這個公子更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說完,急沖沖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著藍紫雲雁袍的身影出現在府間各個庭院,正在訓斥下人不可耽待兩位公子時,一抬頭,便看到了幾個佇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於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黃斗篷的少年,旁邊的是名雪白衣飾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靈,小碎步跑上前行禮:「見過兩位公子。」
明黃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請起。」
待至丁大同顫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視他一眼,嚇得丁大同不由得低下了頭,耳邊又傳來一句冷颼颼的聲音:「丁大人晚間設宴款待趙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頭:「兩位公子舟車勞頓,可在小人這裡稍做休息……」
眾人無語之中,丁大同硬著頭皮陪著笑臉說:「近日裡下屬們聽聞公子辛勞,日間訓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興……」
「好。」那道聲音立刻接口。
丁大同心裡一陣輕鬆,又不好在兩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軀。
「大人要一切聽從秋葉公子的安排。」趙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這讓丁大同一陣激動,大聲地回答:「是。」
過了好久,丁大同抬起頭,只看見幾個遠遠離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著肚子,喃喃自語:「到底誰才是督戰的主帥啊……」
秋葉依劍白衣飄飄,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迴廊上行走,他的身後尾隨幾人,亦步亦趨。
眾府衛看見遠處行來的幾處人影,早已遠遠地匍匐行禮。
秋葉依劍在眾多參拜的身軀中熟視無睹,翩然前行,臉上的冷漠一如那千年孤峰上不化的皚皚白雪。
走至一處轉角,頓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離公子身旁。」
「是。」蒼山三隱頷首作答。
秋葉依劍轉身朝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公子勿驚。」
身穿黃色斗篷的趙公子此時正落於秋葉依劍身後三步,他站定微笑:「無妨。」頓了頓,見面前的辟邪少主冷漠不語,又微笑著說:「麻煩秋葉公子了。晚間可要好好招待王尚書的人。」
秋葉依劍冷冷地看了公子身後一眼。
趙公子身後的是銀色狐裘長袍的謝銀光。他抬手施禮後溫文一笑:「公子說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懷錦王尚書?」
「謝公子明鑒。」趙公子微笑回答。
銀光公子細細注視了下自家公子,發覺公子臉上並沒有露出任何神色,似是受了默認的鼓勵,繼續追問:「公子如此肯定?」
「王尚書政令一直和家父不和,趁此督戰之機,定要翻雲覆雨做些手段干擾家父。」見眼前面色冷漠的辟邪少主沒有舉步離開之意,趙公子也好脾氣地陪站著微笑。「秋葉公子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來美艷胡姬。」秋葉依劍目光冷冷地注視庭中一棵斑駁的翠竹。
見趙公子有些愕然地看著少主,銀光又穩健地踏出一步,平靜地說:「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來歷不明的小麻煩,索性一次乾淨利落地一網打盡。所以我家公子冒昧地想請公子配合,今晚放懷暢飲,盡量一切行動自如。」
銀光公子一席話說得趙公子依然雲裡霧裡,但身旁有人卻聽得明明白白。
秋葉依劍身後是一條幽僻的街巷,正斜對著柳街巷後半尾,裡面稀稀拉拉地立著幾株榆樹。
初一緊緊地匍匐在一棵榆樹上,幸喜這棵在嚴寒北疆的依然頑強的榆樹枝繁葉茂,才得以將他全身上下團團圍住。這棵榆樹位於驛站和州府後院之間,將兩方的動靜盡收眼底,但是隔著兩邊都有些遠。
他全身緊綁一套青色的衣褲,低低地伏在樹幹之上,身子一動不動,像鑲嵌在榆樹上的一片大樹葉。
遠遠見秋葉依劍冷然前來,初一似乎大氣也不敢出,還未等到眾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指甲都不敢一絲顫動。
銀光公子那席話初一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間,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秋葉依劍加強州府守衛,不是為了保護趙應承,而是為了暴露目標。
——今晚行刺之時,趙公子乖乖地不能動,因為趙應承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閃電轉過,馬上想到了幾個問題:
這趙公子十有八九是假冒的,因為從頭到尾秋葉依劍沒有替他考慮過安全;
秋葉依劍的性子有些不待見外人,能不說話的時候就冷冷不開口,依靠銀光公子代言;
謝銀光估計就是幽州謝兵部尚書之子,通曉官場利害關係;
看這兩位公子都對秋葉依劍俯首稱臣,恐怕秋葉依劍才是主導一切事情的人。
初一想到這裡,突然有些冷汗浹背的感覺,因為他也注意到了秋葉依劍似乎隨意走至他停身之處,看都不看後面一眼,但是腳步從來沒有離開過,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隱藏得好,讓秋葉依劍拿不定主意。他還記得聶無憂說過的一句話:
——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劍術無雙,從來不能容忍失策失敗。
果然,初一面前的辟邪少主開始動了。
只見他面對著初一這邊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葉,面無表情地扣在手中,「叱」的一聲飛向初一藏匿的榆樹。
初一心裡早已想通這點,身子依然一動都不敢動,硬生生地受了這份大禮。那片竹葉徑直飛來,初一不躲不避不出聲,葉子鑲在右手背上,沉寂無聲。
初一盡量地伸張手掌,擠合傷口,不讓血液流出。
秋葉依劍目光始終如峰上白雪,冷冷一片。
他的左手撫上那支殘存著幾片綠葉的翠竹,細細地摩挲。過了會,又取下兩片竹葉扣在手間。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裡。
秋葉依劍將疊在掌間的葉子彈了出去,這次卻是分為兩個方向劃去,同樣地竹葉入樹無聲,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樹樹葉。
秋葉依劍面對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涼,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他看著手上傷口,葉子入手半寸,劃出一條細細的紅線,頗感凜然,同時心中想起了一件事:秋葉少主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贖命的暗器,彈指射出,俗稱「一點驚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