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細細,花香淡淡,黎明一線微光,將奔來眼前。
那人面紗後的臉,依舊遙遠如在天涯。
京中小院初遇,莫名其妙她成了他的俘虜,莫名其妙他被她牽走又成了她的保鏢,數月相處,他似乎從未想過要去找回自己原先的生活,似乎從一開始,他就該在她身邊。
而她一直知道,他真的是一個玉雕,從裡到外,實心的。
也唯因如此,才有了從不設防的信任,然而今夜的事太過蹊蹺,由不得她再放過。
可以被隱瞞,不可被利用。
原以為那個固守自己一尺三寸地的少年,是不會回應她的問題的。
他卻轉頭,第一次看定了她。
「我是……」
「魏大人!」
一聲急呼打斷欲待出口的言語,天盛帝身邊內侍腳不沾地的奔過來,拖了鳳知微便走。
「陛下宣你!」
鳳知微無奈,一邊被拖走一邊殷殷囑咐:「等下記得要把話說完,不然會死人的。」
那人一本正經的點頭。
天盛帝正立在靜齋樓下,仰首看著樓上,太子屍體已經被侍衛收殮,皇帝卻依舊深深仰望著那破碎的欄杆,像是想從那些未乾的血跡裡,看出長子臨死前的最後姿態來。
蒼青天穹下欄杆開了一個歪斜的缺口,破碎的橫木在風中搖搖欲墜,像是缺齒的老人,在蒼涼的諷笑。
遠遠望去,皇帝的背影,老邁而疲弱。
一生二十六子,成活者十六。十六人中,少年夭折者四,封王之後染病而亡者二,三皇子篡位再去三人,殘一人,如今,長子、皇朝繼承人,再亡。
枝繁葉茂寧氏皇族,在年復一年的傾軋中,終成刪繁就簡三秋樹。
寧弈跪在他身前,正情真意切的低低請罪。
鳳知微聽見他最後幾句:「……誤中流矢救援不及……兒臣之失自願領罪……惟願父皇珍重龍體,以天下蒼生為念……」
好一番孝子情長。
鳳知微默不作聲過去跪下,寧弈一轉眼看見她,立即向天盛帝道:「韶寧墜樓,兒臣離得尚遠未及救援,多虧魏先生捨身相救,一介文人如此勇烈,兒臣十分感激。」
天盛帝滿意的眸光轉過來,鳳知微心中暗暗歎息,只好遜謝:「殿下謬讚,微臣實在不敢居功……」
「韶寧!」寧弈已經在喚韶寧過來,天盛帝慈愛的看著女兒,眼底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韶寧還有點魂不守舍,對著父親的殷殷詢問,答得有一句沒一句,眼角卻不住往鳳知微身上瞟。
瞟得多了,天盛帝也發覺了,看看韶寧,又看看鳳知微,眼底飄過一絲陰雲。
太子屍首以黃綾覆了抬過來,請天盛帝示下,天盛帝沒有上前,閉目半晌,揮手長歎:「先停靈明宜宮,不必宣內外臣進宮哭靈了。」
那就是——不按太子禮下葬了。
寧弈彷彿沒聽見這句話,始終面色沉痛,膝行到太子屍首之前,一聲哽咽:「大哥……」,伏地久泣無語。
天盛帝神色沉痛而安慰。
韶寧突然走了過去。
她恍惚的神色在看見同胞兄長屍體之後,突然清朗了許多,緩緩過去,跪在了太子屍首另一側,寧弈的對面。
沾滿血跡和煙灰的杏黃衣裙覆上同樣染血的明黃黑龍袍襟,韶寧掀開黃綾,注視死不瞑目的兄長屍體,半晌,合上了太子臨死前因為試圖大呼而大張的嘴。
隨即她道:「大哥。」
語氣平靜,清冷如撥動冰珠,和寧弈的慘痛悲切截然不同。
「就在剛才,我墜樓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韶寧撫摸著太子冰冷的臉,「原來你才是最可憐的人。」
「你想殺我,我不怪你。」她細緻的整理太子散亂的衣袖,「你臨死前最後願望,我不能答應你,但是今天,我在這裡對你發誓,你另一個心願,我一定替你完成。」
隨即她抬頭,向對面寧弈,古怪的一笑。
「六哥,你說好不好?」
寧弈望著她。
半晌溫和的道:「妹妹,你傷心瘋了。還是去休息吧。」
「是啊,六哥,以後就是你辛苦了。」韶寧緩緩站起,不再看太子一眼,「你可得千萬保重身體。」
「韶寧,你長大了。」寧弈欣慰的看著她,「閨中小女已長成,懂得為父皇兄長分憂,哥哥真為你高興。」
韶寧臉色變了變——她已經到適婚年紀,按說早該指了駙馬,仗著父皇和太子寵愛,一日日拖著,可如今,誰還會如大哥般幫她找借口?誰還會如大哥一般,為她頂著朝臣壓力,送她去青溟自由讀書?
血海翻覆,權欲詭譎,一朝間,至親永別。
少女搖搖欲墜立著,衣袖下手掌成拳,攥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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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皇家血雨腥風博弈,寫在史書上不過是輕描淡寫四個字「庚寅之變」,正如那些人命,注定只是冷冰冰的死亡數字。
死亡數字極為龐大,楚王殿下帶領三法司,窮追猛打斬草除根,太子黨以及疑似太子黨們,成為庚寅之變的犧牲品,天盛十五年的春末夏初,天街落了人頭無數,多年後刑場青石板縫裡,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跡。
太子被廢為庶人,葬於京郊西氓山,子女流放西北幽州,世代不得回京。
牽涉到構陷開國老臣舊案的五皇子被勒令交出御林軍指揮權,出京去江淮道查看貫通南北兩地的龍川運河工程——該工程剛剛開始,預計三年內完工,三年之內,五殿下除了逢年過節或皇帝特召,很難有空回京溜躂了。
七皇子倒是順利從舊案中脫身,卻也從此收斂了許多,閉門謝客讀書。
皇朝繼承人死,最受寵的兩位皇子連遭黜斥,與之相對的是一直不受重視的楚王殿下水漲船高,天盛十五年六月,帝賜楚王三護衛,掌長纓衛,於親王儀仗外加一二三等護衛共十六員,領戶部,並掌京畿水利營田事務。
殊榮和實權,接踵而來。
庚寅事變後的寧弈,讓皇帝也很放心,在新一輪洗牌中,朝中諸般要職逐漸空出,寧弈並沒有急著安插自己的勢力——這些年他從未收納門客結交外臣,光桿王爺一個。
他完全是個忠心為國的親王形象,只是做好自己的事,諸般職位,依舊按照舊例,由各級官署推舉,以及通過青溟書院選拔。
只有鳳知微清楚,寧弈不需要培養門下,青溟,本來就是他的。
鳳知微也陞官了,還沒就職就升職,因為救援公主有功,除朝華殿學士職不動外,兼升右春坊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前者是太子侍讀,負責太子奏請講讀,現在沒有太子,只是虛銜,後者則很有用——青溟書院副院長。
鳳知微接旨,心中很悲傷——姑娘我實在不想和楚王殿下有任何交集啊……
她的新府邸也在西華巷,和秋府遙遙相對,這是她特意選的,這次事變落馬了一批太子黨,其中原右中允被充軍流放,她便要了他家府邸,和舅舅做了鄰居。
秋府最近日子也不好過,秋尚奇一直和五皇子走得很近,現在則陷身官司之中。
大越近年來不斷叩邊,天盛帝很頭痛,秋尚奇自從和「國士」魏先生交好之後,突然聰明了許多,特地獻計說大越地處天盛西北,地薄人悍資源緊缺,以致有擄掠搶劫之事,不如在邊境開放「馬市」,以越馬和內地鐵器米糧布帛互市,可保一方平安。
天盛帝採納了計策,事情卻發展得不如意,大越不守規矩,賣的是瘦馬,卻強行索要高價,甚至「朝市暮寇」,早上賣了一批瘦馬,晚上再搶回去。
天盛帝大怒,朝中御史趁機彈劾,秋尚奇焦頭爛額。
鳳知微坐在自家小亭中,遙遙望著秋府飛簷微笑品茶,心想該在什麼時候以什麼身份,去好好拜訪一下秋府呢?
突有小廝帶了個內侍進府,來人神神秘秘,過了半晌,鳳知微神神秘秘把人送出去。
隨即站在門後沉思——韶寧找自己,有什麼事?
忽然想起最近忙著搬家,把那天問顧南衣的問題忘記了,趕緊再問。
「你那天說你是什麼來著?可以說完了吧?」
「哦。」顧少爺正在敲胡桃,最近他迷上了這個,聽見這話,不急不忙,答:
「……我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