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坐在床上。
她只穿著單衣,在初春的寒氣中瑟瑟看著鑽了她被窩的男人。
那男人坦然睡在她剛焐熱的被窩裡,睡下了居然還不脫紗笠。
鳳知微不是不想尖叫,但是尖叫也不能讓這男人從她被窩裡出來,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她——非常時刻,慌亂於事無補。
於是她很平靜的拉拉被子,近乎溫柔的拍拍對方的肩,和顏悅色道:「顧大俠,你睡錯床了。」
顧大俠頭似乎動了動,鳳知微正在竊喜他聽進去了,便聽見咚的一聲,隨即天旋地轉,臀部裂開般的痛。
……她被顧南衣一腳踢到地下去了。
燕懷石聽見聲音從裡間衝出來,就看見鳳知微坐在地下,第一次以一種傻傻的表情仰望著床上的男人,跌開的衣襟半掩,露出一抹比月色更瑩潤的白,午夜裡花香浮動,不知道哪裡有氤氳的氣息淡淡瀰散開來。
燕懷石立即把目光掉轉開去,有點尷尬的站在門口,不知道是去扶還是迴避。
隨即聽見床上坦然高臥的顧南衣,乾巴巴的道:「我一個人睡。」
燕懷石嚇了一跳,咻的竄進了裡間——接下來的交涉,他還是不要聽見的好。
不就是從和這個男人睡變成和另一個男人睡麼……燕公子抱著個被子,笑得和狐狸差不離。
鳳知微也在笑,笑瞇瞇爬起來,溫柔的道:「好好,你一個人睡。」
識時務者為俊傑,誰拳頭大,誰睡單間,她不鬧,要鬧也不是這樣鬧。
然後她另抱起一條被子準備去睡裡間,並準備把燕公子給趕出去——他不是和舍監混得很好麼?舍監連小老婆閨名都告訴他了,分個被窩想必也不介意吧?
剛走兩步,床上那人翻了個身,道:「你在這裡。」
鳳知微一個踉蹌,差點沒給被子纏跌,猛回頭不可置信的問:「我在這裡?」
那人躺著,微微呼吸拂動面紗,起伏溫柔,輪廓美好,看在此刻鳳知微眼底,卻覺得跟快要詐屍的殭屍似的。
「對。」
言簡意賅,斬釘截鐵。隨即手一抬,一團白花花東西飛過來,正正落在鳳知微腳下。
她的枕頭。
這是要她打地鋪了,鳳知微低頭盯著那枕頭,告誡了自己一百遍:
絕對不可以抓起枕頭撲上去摀住他的嘴……絕對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吸氣……那冊子上說過,遇見憤怒得難以自己就要爆發的事件,首先吸氣三次……
三次吸過,鳳知微淡定了。
不就是睡地鋪嘛,不就是被人從床上趕下來嘛,不就是有個男人佔了自己床又不許自己佔人家床嘛。
就當自己是他丫鬟好了,丫鬟都是睡床邊腳踏的。
鳳知微開始在床邊腳踏上鋪床,被子半墊半蓋,枕頭端端正正放好,半開的窗吹起春夜的風,穿堂入戶,沁涼芬芳,她鬱憤的心情被衝散一半,抬起頭,對著深藍蒼穹上漫天的星光,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能活著,一直活著,每一季的好時節都不錯過花香,已經很好,很好。
床上的顧南衣,突然動了動。
他俯下臉來,正迎上鳳知微揚起的笑臉,隔一層紗幕,他凝定如淵的目光,遇上了她溫存如水的笑意。
那淡淡笑意,於不可能時刻綻放,如午夜裡梨花結了凝露的花苞,在東風裡無聲妖嬈。
春夜迷離,輕紗浮動,一層紗氤氳如霧氣,他在霧氣後默默端詳,她在霧氣前淺淺微笑。
這一刻靜默沒有來由,卻連那向來只困於自己世界的人也不願驚破。
說來似乎很長,邂逅其實很短。
只一瞬,他又走回自己的世界,將剛才那一剎驚動忘卻。
鳳知微更是早已調開目光,不明白向來不會多做一個動作的殭屍玉雕那是在做什麼。
她舒舒服服躺下來,在狹窄的腳踏上裹著被子,睡著了。
她似乎很快進入了夢境,唇角那點笑意漸漸散去,而眉端輕輕蹙起,像沉入一個糾結而疼痛的人生。
床上那人呼吸一如既往平靜,也進入了夢鄉,面紗輕輕拂動,沒有人猜得到他夢中世界,看得見他面紗後的神情。
或許,沒有夢,沒有神情。
窗外,月光寧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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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很快知道了什麼叫衝動犯傻的後果。
不光是睡覺睡腳踏,還包括諸如以下教訓——顧少爺金尊玉貴,嬌貴無比,比如他的衣服質料,不能厚重不能粗劣,必須輕薄柔軟,越輕越少越好,彷彿另一層肌膚一般熨帖,比如衣服必須毫無褶皺,有一點不平都不行,如果哪天衣服不對勁,他會直接將負責給他打理衣衫的鳳知微扔出去。
對,負責打理衣衫,不僅如此,鳳知微還徹底的淪為了日常雜事、整衣漿洗之類的一切事務包干者,這些事指望燕懷石是不可能的,那少爺能將自己打理好就不錯,而顧少爺,哪怕衣服洗得有一點不乾淨,都能將鳳知微從屋中扔到屋頂。
鳳知微悲哀的想,果然便宜的隨從不能牽,這哪是她的伴當?這明明是她大爺。
此刻她將滿是皂角沫子的手從盆裡抽出來,低眼看著盆裡昂貴而柔軟的長袍和褲子,十分惡意而曖昧的想——為什麼從來沒有洗到過顧南衣的褻衣?
這麼一想,臉上便泛了淡淡的紅,隨即聽見清越鐘聲,她擦擦手,取了書本去上課。
她分在政史院,一路過去,人人側目——她是近期本書院迅速躥紅的學子——她的神秘隨從給她增添了很多人氣,據說書院有人打賭,賭顧南衣面紗下一定是個麻子臉。
對,麻子臉,比麻子還坑坑窪窪的人品!
不過她對書院的授課還是很感興趣的,書院學風開明,所學駁雜,並不僅限於經史子集,有時甚至還有政論課——針對前朝乃至當前時事的討論課,雖然比較隱晦,但也令人十分受益,授課先生多半不介紹身份,只給一個含糊的姓,但是據說——又是據說,有些先生身份不同尋常,不僅有當代大儒,可能還有一些朝廷清貴文臣。
今天這課便是政論,鳳知微最感興趣的學業,白髮蒼蒼的胡先生,提出了一個新的論題。
「大成守盛十三年,厲帝四十壽辰,諸皇子獻禮,其中遠鎮邊關深受帝王寵愛的四皇子,因為陛下屬相為馬,也十分愛馬,便千辛萬苦尋來一匹絕頂驪駒,重兵保護遠送而來,此禮必將極得陛下歡心,而當時皇帝還未立儲君,四皇子呼聲很高——請問諸位,若你為其他皇子幕僚,應該如何為本主建議,應對此事?」
滿堂靜了一刻,眾家出身不凡的學子,被這個直接而又曖昧的問題震得驚了一驚,鳳知微垂下眼睫,大成厲帝根本沒有活過四十歲,厲帝的四皇子十分孱弱根本沒有戍守邊關過,這說的到底是哪一朝的皇帝皇子哪?
今兒這問題,詭異哪……
要不要回答?
她默然沉思,沒注意到四面氣氛特別,而屋外樹蔭處,不知何時,半隱半現也出現了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