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則玉的帛黑袍子微一頷首:「老師好有情致。」
然而金鳳看到他眼裡分明藏了一絲不屑,金鳳對此人的印象大打折扣。
魚長崖則敦厚多了,道:「老師,是時候去乾羅殿見駕了,眾位年兄都在等您。」
周大才子恍若未聞地攏著手心的紙扇,道:「卻不知,這池邊的木芙蓉是何人所栽,好一番秀麗景致!」
金鳳的黑臉皮底下微微泛紅。
周大才子的目光落在金鳳身上,閃了一閃:「這是何人?」
魚長崖道:「學生等出來尋找老師,卻誤入了御花園,多虧這位小宮人指路。」他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金鳳一眼,像是在說:「我知道你是黑胖,放心,我不會拆穿你的。」
金鳳一頭的汗。
周大才子向金鳳拱拱手:「多謝這位小宮人了。」
則玉唇角帶著一絲嘲諷,道:「老師,這個小黑胖根本沒有幫上什麼忙,找到你的是德勉。」
周大才子不贊同地看了則玉一眼,然後沖金鳳和藹一笑:「小宮人不要見怪,則玉就是這個脾氣。」他舉目四望,轉身在廊邊折下一枝木芙蓉。
「小宮人,『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人活在這世上,就應當像這木芙蓉一樣。莫管別人如何看你,關鍵在於你自己如何看自己。」他鄭重其事地將那芙蓉遞到金鳳眼前。
金鳳的心輕飄飄的,在太液池上蕩了好幾個圈,也沒有找到著陸的地方。
她其實想說,這話放在菊花,桂花,梅花頭上,也都是同樣貼切的。可是這一回,她閉嘴了,出奇地沒有發揮她焚琴煮鶴的強項。
她只是伸手,接過了木芙蓉。
周大才子頗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兩個學生瞥了瞥她手裡的木芙蓉,也跟著離去了。
金鳳一個人,攥著那枝木芙蓉,在太液池邊站了許久……
稍後的恩榮宴上,段雲嶂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天子所能給予的最大恩榮。不得不說,在做了近十年皇帝以後,十七歲的段雲嶂對於帝王的行止已經拿捏得十分到位了。
然而珠簾之後,段雲嶂身側的金鳳,神思卻早已飛到了九天之外。
席上歡聲笑語,熱鬧非凡,酒酣耳熱之際,甚至還行起了酒令。在座的都是十年寒窗苦讀過來的,雖然科考名次有高低,卻也都想在天子面前顯一顯自己詩文上的造詣,於是哥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行到中段,一個年輕的小進士大概是喝多了,竟然站起身來道:「久聞皇姨白玉小姐乃是京城第一奇才女,何不也行一令,讓我等見識見識?」
此話一出,席中驟靜。
然而喝多了的人實在不止那小進士一個,於是稀稀落落地又有幾個人響應,眾人便嘩笑起來。
段雲嶂蹙了蹙眉,卻也沒有生氣,他轉向右首珠簾後的劉白玉道:「白玉,你可願行一令助興?」
珠簾後鶯喉低囀:「既如此,白玉就獻醜了。」
酒令行至劉白玉,恰好是一支芙蓉簽。
劉白玉款款一笑:「今日太液池上的木芙蓉開得好生嬌美,白玉就作一首詠芙蓉吧。」
於是執了一根象牙筷,在杯上輕擊,一邊徐徐念道:「太液水沉煙波晚,翠華梢頭玉嶙峋。未若池上梧桐慘,敢笑人間少麗人。」
席間掌聲雷動,就連段雲嶂也動容道:「不愧才女之名也!」
眾人連聲稱讚了一番,有贊人的,有贊詩的,贊來贊去,最終卻都能贊到皇帝和威國公頭上。所以說人喝醉了,也是有底線的。
在這一片讚聲中,異聲響起。
「臣倒覺得,此詩不怎麼樣。」
眾人紛紛愣住,一看,正是那張狂的狀元郎柴鐵舟,字則玉。
柴鐵舟出身官宦,又才高八斗,自然眼睛長在頭頂上,尋常人都不放在眼裡,可笑的是威國公劉歇卻正看中了他這個性子,欣賞得很,百官也都無可奈何。
柴鐵舟繼續道:「皇姨這詩,文辭華麗自不待言。然而及目於方寸之地,糾纏於個人榮辱,來去不過『姿色』兩字,未免膚淺。」
眾人變色,卻見那愁人的柴鐵舟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閨閣之中能做出這樣的詩文,也算難得了。」
「……」眾人久久無語。
半晌,劉白玉慘白著臉道:「既如此,白玉自罰一杯。」
這一個酒令行得動靜太大,金鳳終於被吸引了注意力,眼見這情形,心裡也覺得好笑。她眸子一轉,招手叫來近侍,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
柴鐵舟站起身來,擎著酒杯,道:「既如此,臣就先乾為敬了。」他一介文人,行事卻頗有豪氣,仰首灌下烈酒,神色未變。
眾人心裡都暗暗歎息,想:有靠山就是不一樣啊。
柴鐵舟豪氣干雲地放下杯子,斂裾,彎腰——
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席間一片靜謐。
俄頃,哄然大笑爆發出來,就連一旁厚道的魚長崖也拍著柴鐵舟的肩膀笑道:「則玉,你喝多了。」
柴鐵舟臉上青白交錯。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喝多了,可是身後的椅子怎麼會自己後退了一尺呢?
一種奇特的直覺讓他抬眼去看最上首的珠簾。
那眸光穿過珠簾,小小地灼燒了一下金鳳的神經。金鳳的手抖了一下。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一株鮮嫩欲滴的木芙蓉從珠簾後骨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在這一場恩榮宴上,柴鐵舟、魚長崖、周大才子、劉黑胖,乃至皇帝段雲嶂都不知道,命運的小木輪子吱呀一聲開始轉動了,而他們各自都被推向了未知的洪流中……
據說柴大狀元回家以後,調動了一切可能調動的人脈,包括他奶娘的表舅的侄子的連襟的姨表妹在宮裡的乾女兒,終於調查清楚了一件事:
宮裡頭從來沒有收過黑胖的宮女。
然而當今的皇后娘娘,威國公之女,確鑿是一位黑胖。
柴大狀元乃是一代儒林狂人,鐵打的男兒漢,聽到這話也不由得汗濕重衣。
當然,這是後話了……
恩榮宴後,段雲嶂問金鳳:
「你今天似乎心事重重的,在想什麼?」
金鳳睜眼說瞎話:「沒有啊。」
「那枝木芙蓉又是怎麼回事?」
金鳳腮上染上幾許玫瑰色,羞澀一笑:「別人送的。」
段雲嶂沒由來地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