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傅走了。
魏太傅留給皇帝一封信,皇帝看也沒看,就扔掉了。
金鳳聽說了,便曲折地透過素方找到皇帝的貼身內侍小孫子,從軒羅殿的旮旯角落裡把那封信找了出來。金鳳也沒有看,可是她想留著。
皇帝在寢殿裡關了三天三夜,不上朝,也不看折子,甚至也不去向太后請安。據小孫子說,皇帝這三天三夜都對著一方棋盤苦思冥想,不吃也不喝。
到了第四天,太后娘娘把宮裡所有的娘娘公主王爺皇子都召來,在軒羅殿門口跪下。
「皇帝,你要做什麼,哀家都隨你,可是你不能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你……你這是存心讓母后不得安生呀!」太后娘娘淚濕前襟。
「我說皇侄啊,人生哪有過不去的坎兒?」攏月王爺苦口婆心。
「皇上,就連我這不是親娘的都看不過眼了,您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黎民百姓,為你母后想想啊!」徐太妃捶胸頓足。
「皇上……那個,剛出爐的五香瓜子,要不要嘗嘗?」皇后娘娘也勉為其難地出面說了句話。
眾人都看二百五一樣看著她。
然而軒羅殿的門卻呼啦一聲開了。
段雲嶂神情陰森地站在門口。
「母后,皇兒讓你操心了,皇兒有錯。」他在太后面前跪下。
「皇叔,您教導得有理。」他對段攏月拜了一拜。
「徐太妃,多謝惦念。」他向徐太妃點了點頭。
然後,他站到金鳳面前:「滾。」
因著這一聲「滾」,皇宮裡所有的人都對她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金鳳抱著包瓜子,落荒而逃。
段攏月手托著腮,道:「皇上,那盤棋,悟出來了?」
「還沒。」
段攏月笑笑:「慢慢悟吧,等你悟出來了,你就算成人了。」
從這日起,原本就少年老成的皇帝,更加沉靜了。皇帝的笑容少了,然而讀書論道,弓馬騎射,卻更加上心了。
十五歲的少年,心中已經能夠容納一座泰山。
金鳳躲在香羅殿裡,一邊嗑瓜子一邊悲憤地想,果然是紅顏未老恩先斷,一朝情斷如春夢,帝王恩情旦夕改,這小子不是好東西……
皇帝和皇后之間,就這麼冷下來了。皇帝原先總愛尋個機會來香羅殿磕點瓜子敲顆核桃,順便和皇后娘娘磨磨牙,而如今,就是在太液池邊走了個對面,也是隻言片語都無。
過了年,開了春,楊枝待曉,柳葉含露,一切都靜悄悄地變了。
頭一件大事,就是二殿下段雲重滿了十五歲,該封王了。而封王,就意味著要搬出後宮。
驚蟄之後,便是清明。拜祭過先皇,皇帝便下旨,敕封二殿下段雲重為閭王,賜閭王府,內侍十人,宮女十人,即日起遷出宮外。而皇叔段攏月,又包袱款款,奔蜀地去了。
十年前入宮的一批宮女,恰好都到了遣送出宮的時候,內廷於是又開選宮女,太后娘娘領著徐太妃和金鳳,忙得是不可開交。
至此,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有時候,金鳳遠遠地路過軒羅殿,看到大殿一角金色飛簷上蹲著的嘲風獸,會覺得,皇帝就像那高踞一角的嘲風一樣可憐。
是否每一個少年都要經歷這樣一段孤獨的歲月呢?
金鳳無暇細想這些,太后娘娘已經開始把她當半個女官來使喚。
「皇后,這個月內廷宮人的俸銀怎麼遲了兩天發放?」
「皇后,徐太妃那新撥的兩個宮女為什麼還沒到?」
「皇后,皇帝昨天啃骨頭硌了牙,你可知道?」
「皇后,閭王進宮的時候把貼身玉珮落在宮裡了,盡快找回來。」
「皇后,哀家昨天戴的那根金簪你記得放哪兒了麼?」
金鳳欲哭無淚。她覺得自己近來清減了許多,畢竟每日跟在太后屁股後頭轉,連嗑瓜子的時間都沒有了。
當宮人回報,說威國公夫人覲見的時候,金鳳正撅著屁股在太后宮裡滿殿找金簪。
金鳳這才想起,劉大夫人已經近兩個月沒有入宮了,算算日子,這幾天也該進來露露臉了。都是她這段時間太忙,居然給忘了。
她思索了一下,覺得太后雖然比劉大夫人大,但太后的金簪事小,劉大夫人的尊駕事大。於是她命宮女們留在太后宮裡繼續找,她帶著素方先回香羅殿去了。
一見到面,劉大夫人一把抓住金鳳的手,熱淚盈眶:
「娘娘,兩月不見,您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金鳳摸摸自己的臉,居然觸手能感覺到骨頭了。
她不由得深深地歎了口氣。
「母親。」
劉大夫人待她一向親切,更是她的心目中的女性楷模。
劉大夫人有些憂心地道:「這些日子以來,宮裡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們這些宮外的人,也都有所耳聞,我知道,你不容易。」
金鳳道:「比起母親你,本宮已經輕鬆得多了。」
劉大夫人笑道:「這不是說混話麼,你掌管一個後宮,我不過掌管一個家,怎麼會我更輕鬆?」
金鳳心中默默道,我哪裡是掌管一個後宮,我明明是被後宮掌管……
「姐姐的辛苦,是有目共睹的,姐姐的福氣,我們卻是羨慕都來不及呢。」不知從哪冒出來這麼一句,聲音卻煞是好聽。
金鳳一呆,念叨:「莫不是素方又尋了只會說人話的鳥放在殿裡頭?」
劉大夫人捂唇:「什麼鳥,是白玉跟著我進宮來瞧你。」
說話間,便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從劉大夫人身後繞出來,向著金鳳款款地行了個禮,眼光流盼處,如涓流宛轉。
這就是劉白玉?
果然,女大十八變這種話,是只能印證在劉白玉這樣的美人身上的。從小美女變成大美人,這叫女大十八變,從小黑胖變成大黑胖,大家只會嘿嘿一笑,道,沒怎麼變嘛。
第一次見劉白玉的時候,覺得似乎她一笑,滿山的桃花都開了,如今再看她,覺得彷彿自己也成了一朵桃花,樂陶陶的,找不著北了。
「白玉姐姐怎麼來了?怎麼還管本宮叫起姐姐來了?這可不敢當呢。」
劉白玉上來拉了金鳳的手,清麗的小臉一皺:「姐姐做了貴人,便多忘事了。我是壬辰年臘月十一生的,姐姐是臘月初九生的,剛巧差了這麼兩天。」
「……」金鳳對於劉白玉睜眼說瞎話的水準,一瞬間有些無語,不過看到美人略帶嗔怪的玉容,她也不忍心糾正了。
美色誤國,果然是有根據的。
「姐姐也好,妹妹也好,白玉真是出落得越發美麗了。本宮方才見了,還以為是天仙下凡來了呢。」金鳳迅速組合出恰當的溢美之詞。
「不如姐姐,多年不見,儼然是一代賢後的氣度了。」
劉大夫人在一旁道:「我倒不知道你們姐妹感情這樣好。白玉這幾個月來一直求我一起進宮來見你,我拗不過她,這才把她帶進宮來的。」
金鳳於是姐妹情深地望進劉白玉的眼睛裡,劉白玉也姐妹情深地回望她。
雙方的眼神都真摯得很,無懈可擊。
金鳳於是拉二人坐下,又上了些茶點瓜子,閒話了些家常。
「姐姐,你每日裡都作何消遣?」劉白玉問。
「呃……」金鳳想,她只有被太后和徐太妃消遣,自己還有什麼消遣?「嗑嗑瓜子,種種花草,算不算?」
劉白玉臉上現出異色:「那……姐姐平日都看什麼書,彈什麼琴?」
「……文宣閣裡摸到哪本就看哪本,也沒個記性。彈琴麼……年前皇上命人搬過一張古琴過來,不過都是皇上過來的時候彈一彈,本宮自己是不彈的。」
劉白玉咳了一聲:「說起來,聽說皇上是常到姐姐這裡來的,怎麼今日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