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不喜歡?只是,譚老二這是什麼意思?是因為覺得籠中鳥的自己無聊,還是有意討好?再說自己又有多少機會和時間來這裡彈琴?
正想著,耳邊聽到譚少軒笑著說道:「好些年前,記得在北平參加一次聚會,當時維也納著名的演奏家布魯斯的一個高足在,所以彈奏了老師的成名曲《康派涅拉》,並邀請在場的中國客人四手連彈。眾人一來懾於其名,二來知道這首曲子有名的難彈,所以一時無人應聲。這高足不屑地譏諷了兩句,說想不到四萬萬人的中國,竟連個會彈鋼琴的都沒有。」
駱羽杉聽他忽然說起這樣一件往事,清亮的眼眸如沁在泉水中的玉石般,溫潤閃爍地看了他一眼,紅唇抿出一條微微的線條,隱隱透出一絲訝異。
「話音未落,有個少女走了出來。什麼話也沒說,坐下便彈了一曲《水妖》。彈完很有禮貌地請那個高足收回自己的話,並且對在場的人致歉。杉兒,那個人是你吧?」譚少軒臉上的笑意更濃,就是那一次,這個倔強溫文而多才多藝的少女便走進了一個少年年輕的心靈。
駱羽杉沒想到,這麼久遠的往事突然從譚少軒的嘴裡聽到。一時便有些發愣,只看著琴上冰裂紋的玻璃瓶中插著的一支百合花,沒有吭聲。
「杉兒,這些年了,我一直記得那支曲子。今晚杉兒再彈一次給我聽好不好?」譚少軒拉住她的手。
修長白嫩的小手被他穩穩握在掌中,駱羽杉掙了兩下,沒有掙出來,便有些羞窘,斜了他一眼,卻見暈黃的燈光下,那張清俊的面孔上全是濃濃的笑意,柔柔軟軟地網住了自己。
駱羽杉心中不由一跳,覺得熱度又爬上了臉頰,於是低低聲道:「你……放手,這樣……我怎麼彈?……」
譚少軒笑了笑,輕輕放開手,扶她坐到琴凳上自己就靠著琴身站在那裡。
在倫敦,閒暇時駱羽杉經常會彈琴,放鬆心情,發洩情感,但拉威爾的這首《水妖》卻不是經常彈的曲子。
拉舒爾是法國著名的印象派作曲家。他的《水妖》是《加斯巴之夜》的一個組成部分,描述一個愛上凡人的水妖如泣如訴的悲戀故事。整首曲子很具技巧性,用透明而繁複的音樂來詮釋水精靈哀怨的愛情,傳神而深刻。
駱羽杉喜歡這曲子卻不經常彈,因為實在是有些費神,也少有那種心境。放鬆心情還是《藍色多瑙河》這類曲子比較舒暢些。
所以,坐下來沒有立即動手,默默想了一會兒。譚少軒也不催她,只是唇角含笑靜靜看著。
燈光下,杉兒柔美的側臉,淡淡籠著一層清光。她的美帶著一些古典的味道,有些空靈,有些飄逸,很濃的書卷氣息,高貴而沉靜。
看著看著,譚少軒的心柔軟了一角,這樣的女子若是兩心情願相伴一生,是怎樣的福氣?心裡默默道:「杉兒,你一定要愛上我!我們一定在天為比翼,在地為連理……」
這時駱羽杉已經開始了《水妖》的彈奏。
只見她修長柔美的右手以緩慢的速度,彈奏著密集排列的三十二分音符增和弦,旋律在大三和弦及其半音之間不斷交替、重複,力度輕柔,描繪出水波漣漣的迷人景象。
那旋律令譚少軒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夜,她的長髮散開,在水中飄散成網,就那樣網住了自己,網住了心。
左手撫上了琴鍵,駱羽杉的臉色隨著抒情悠揚的主題旋律,帶出了有些遙遠的美妙光影。好像曲子裡細微的半音般不斷淺淺變化,明明暗暗,有著醉人的恍惚迷離。白玉般的左右手相互交替,音樂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起伏跌宕。
隨著樂聲,駱羽杉的心潮漸漸起伏。波光明媚的泰晤士河,就這樣成為了永遠的夢境嗎?這個時代的女子本來就多被禁錮在家庭中,自己常慶幸,能學習知識做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誰想到半途忽生波瀾,譚老二強取豪奪,自己終成籠中之鳥。
音樂的主題再現,和弦音跨越了三個八度,左手旋律以八度的琶音奏出,寬廣而優雅,情緒激動起來。
駱羽杉閉上眼睛,微微歎了口氣,譚老二眼裡的寵溺和愛意,她不是看不見,只是覺得自己無所適從。生活的巨變,命運的突然轉彎,自己曾經的戀愛被硬生生阻斷……不是為了家族,自己不可能嫁給他。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怎麼會將女人、會將愛情放在心上?女人只不過是這些有權有勢的男人生命中偶爾的點綴罷了。父親那樣愛母親,還不是娶了兩房妾室?
儘管沒有看到,但譚老二的風流也是有名的,這樣的男人絕對不是愛情的信徒,自己於他,可能不過是個新鮮罷了……隨著思緒,三十二分音符華麗地上行下行,時而插入密集增和弦的伴奏,恍恍惚惚飄出一些感慨,一些朦朧,一些無奈。
自己也不過認命吧,駱羽杉睜開眼睛,雙手急速地滑動。主題又一次出現,逐漸活躍,力度漸強,當右手奏出八度旋律,樂曲開始熱情奔放……自己也曾經有夢想,曾經有獨立自由的日子,如今一切都已成夢……音樂反覆幾次大幅度的漸強、漸弱,潮水般湧起回落。羽睫輕顫,一雙清澈明媚的眼瞳中泛出隱隱水光,譚少軒轉眼看到,不知不覺間發了呆。
水精靈渴望著她的愛人,渴望著她的愛情,可是自己,已經被困在這個男人的身邊,能做的只是收起翅膀,無聲無息看歲月老去……音樂漸漸安靜下來,力度轉弱,但是波浪依然在隱約翻滾著。
駱羽杉又一次閉上了眼睛,順勢呼出口氣,手指撫著琴鍵。主題再次詩意般唱出,優美如畫。輝煌的雙手琶音一度高漲,繼而越來越弱,最後在平靜的微波蕩漾中結束。
樂聲裊裊,繞樑不絕。兩個人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半晌,譚少軒輕輕道:「彈這曲子該是很費體力的吧?杉兒上去洗澡吧,早點休息。」說著,扶了駱羽杉起身。
駱羽杉看他一眼,點點頭,轉身上樓。
看著她的背影,譚少軒微微蹙起劍眉,歎出口氣。
今天的杉兒與那時的少女有了明顯的不同。那時,她神彩飛揚,刻意表現彈奏的技巧;而今天,她是用自己的心在彈這曲子。自己將她精靈的翅膀折斷,會是愛了她還是害了她?譚少軒想著心中的人兒,劍眉微微輕皺,想的有些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