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姑娘紅潤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驚愕地摀住嘴,半晌才喃喃地說:「怎麼可能……」
柳下溪沒有說話,他在等待,等待對方的情緒穩定下來。
沉默帶來令人窒息的壓抑。
王姑娘鬆開摀住嘴巴的手,雙手十指不安地交纏在一起,垂著眼瞼低聲說:「我不想丟掉工作,能不能請你保密,不要對醫院提這事。你答應我不說,我才說實話。」
柳下溪搖頭。空口承諾太簡單,卻沒有任何意義。人,總是害怕自身秘密被揭露,不想把陰暗的真實的某一面展示在人前。為了保護自己,不停重複著「請你保密」這句話。但這個非常不可靠,秘密總是越想隱藏越容易被披露。他認為,對別人提出「請你保密」的要求,是奢侈的願望。他人獲取秘密沒有休戚與共利害攸關的牽制,秘密本身只是茶餘飯後的佐料。秘密無法回收,請求別人保密是對自己相當不負責任的作法,無端地把自身秘密交在他人手上,便喪失了自主權。常常會引來不想見的後果,被人添枝加葉失去原樣,秘密便是可笑的存在。記得齊寧曾經對他說過「對付窺視他人秘密以此為樂的人,你不如大方一些,告訴對方他想知的事並不是你刻意要隱藏的秘密。無須隱藏的秘密但不是秘密,對方會失去追尋的樂趣,感覺無趣就會自動撒手」。遇上喜歡窺探他人隱私的下屬康容,柳下溪體會到齊寧話裡的意思。
王姑娘雖然垂著眼瞼卻一直在偷偷觀察著他,見他搖頭,失望地絞著手指。「那麼,我沒什麼好說的。」
「畏懼、擔憂會成為你生活中的陰影,只有說出你知道的事情才能擺脫這陰影。不需要擔心丟掉工作,你有工作經驗,離開這家醫院還可以找其他工作。從現在起約束自己行為不要再犯,沒有人會故意刁難你。」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柳下溪站起來,冷淡地掃了她一眼。他厭煩知情者以自身掌握的秘密跟辦案人員談條件。這類型的人見得太多,壓制不住從心裡湧出的厭惡感。身為警察,如實反應自身情緒並不理智。不過,詢問相關人員口供時,為了消除問答雙方的距離感,適當表露情緒與對方在情感產生共鳴是問案手法。有一類證人厭惡自身的懦弱,保守秘密時的惶恐不安卻又被秘密帶來的好處所誘惑,想坦白又擔心承受不住後果,內心很矛盾。眼前的這位女人心態便是如此。
他掏出手機翻看留言。老賈請求人力支持,他在調查中發現死者劉木的人際關係相當複雜,與數名女士有不正當男女關係,是一個不約束自己下半身的男人。
柳下溪的話擊中王姑娘極力想隱藏的不安。她抬頭沉默著,小心窺視柳下溪的臉色,感受到他的不耐煩,內心焦慮起來。撫著自己的脖子,乾咳一聲,引起柳下溪注意。
柳下溪收起手機重新坐下,安靜地看著她。
她打破沉默,輕聲說:「昨晚,那個人的住院手續是我辦理,聽人說起他遭受過虐待,有些同情他,對他很有印象。替他辦理住院手續的人離開時找我打聽獸醫站在哪裡,他們走後沒多久,那個人出現在我面前。他的腳剛被固定不應該走動,我上前擋住了他,勸他回病房,他冷冰冰的不理人。執意要走,我擋不住。出大門下台階時,他可能不習慣使用被固定的腳,結果摔倒在地。我上前扶起他,責怪他幾句。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於心不忍不好多說,告訴他真的想走,用醫院電話叫家人來接他。後來,他借用電話,說話聲非常小,聽不清楚說些什麼。大約過了二十幾分鐘,有個男人來接他。開車來的,把他扶上車後立即離開。幾分鐘內車又倒回來,來接他的男人小跑著過來,掏出一疊錢,讓我幫他們把錢還給替他付住院費的人。我跟他說,那個人的傷需要住院。來接他的男人不瞭解情況,一副很困惑的樣子。他作不了主打電話給別人,對方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他轉頭跟我說,要我把那個男人的檔案註銷。我告訴他那不行,不合規矩。那個人已經立了檔,銷不掉。他讓我想辦法,不能洩露他來接人的事。當時大廳除了我沒有其他同事……他塞了一筆錢給我,數目不小,要我想辦法……我缺錢,答應了他的要求。要他提供姓名與地址,讓那個人出院把檔案歸整。」
「來接他的男人提供地址?」
王姑娘點頭:「嗯,他掏出黑色的記事本遞到我面前,要我照本子上的姓名地址抄下來。他說那個人是朋友,就算有人查也不會出問題。」
「看清對方的車牌沒有?」
王姑娘搖頭,「我沒出去,沒看到。」
「記得他的長相嗎?」
「樣子蠻普通,戴著近視眼鏡,個子不高,一米七出頭。」
也許是因為來接人的男人五官太普通王姑娘不知如何述說他的長相。柳下溪畫不出對方的肖像畫。
有人敲門。康容被驚醒,打開門。白帽子、白口罩、白大掛……三白人員站在門口遞給他兩張蓋著紅章子的紙與兩個密封的牛皮大袋子。「檢驗報告出來,沒事。你們隨時可以走了。給,這是你們的東西。」
「太好了。」康容雀躍不已。扭頭一看,隔壁床上的尹九月還在呼呼大睡。口口聲聲說案子不破睡不著,睡到中午十二點還不見醒。
牛皮大袋封著他們的衣服與隨身物品。翻出手機一看,「媽的,沒電。」嘀咕著揚手把手機甩在床上,進洗衛間換衣服。等他收拾完畢,尹九月還在睡。他不客氣地一腳踢在床尾。
這一踢動靜不小,尹九月跟裝了彈簧似的一躍而起。睜開又眼問:「什麼?」
「可以走了。」
「太好了。」尹九月旁若無人地伸著懶腰,眼睛很清明,一點也不像剛睡醒的人。跑進洗衛間時,尹九月突然說:「小康,想通一件事。等下我們去醫院。」
「醫院?什麼事?」
「從醫院得到的那個地址有問題。」
「怎麼說?」康容好奇地走到洗衛間的門口,見尹九月洗了臉之後再刷牙,奇怪的順序……
尹九月刷完牙才說,「以那個受傷男人打掉牙往肚子裡吞的個性,他絕對不會辦理出院手續留下姓名地址。推測他的個性,認為我們帶他去醫院純粹多事。等我們一走,立即悄悄離開,把去醫院的事當成沒發生過。」
「怪人!」
尹九月擺動手指,臉上浮顯令人羨慕的自信,「忍受別人暴力相向而不肯向人求救也不去醫治的有兩類人,一類是非常害怕施暴者,在他眼裡對方存在太巨大,不敢有絲毫違背,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在發抖。另一類人帶自虐傾向,贖罪或者虧欠對方,借此懲罪自己,折磨身體讓精神得到救贖,認為自己被施暴是應該的,是該得的處罰。不報警不醫治,痛苦地活著,糟蹋自己保護對方。」
「那個男人應該是後者。」
尹九月打著響指,擺頭,「難說,瞧他那樣,看著不爽快,有股澀苦淒涼的倒霉味,極容易成為出氣筒。」
「你這話說得忒沒人性。快點收拾,我去外面打電話。」
康容打電話的時間超長,一邊說一邊記錄著什麼。
尹九月收拾妥當,去點心鋪買來麵包邊吃邊等他。
打完電話,康容直接對尹九月說:「我們不用去醫院,等下回局裡開會。柳處長去過醫院找到辦理出院手續的女人,那個地址果然另有內情。」康容不喜歡吃麵包,搖頭拒絕尹九月的好意。
「對方怎麼說?」尹九月胃口好,見康容不吃,一個人幹掉兩人份。
康容搖頭苦笑:「如同俄羅斯套娃,剝了一層還有一層。那女人說,有人開車把有淚痣的男人接走,來人給了她一筆錢,希望她能把病人的檔案處理掉。登記在檔案上的姓名地址是她抄寫來人黑色記事本內的記錄。」
「只要對方否認,這事將查無實處。」尹九月點煙叼在嘴上。微瞇雙眼望向睛空,神秘人物出示命案發生地址……不想公開受傷男子住院的事……那具腐屍體……不是情殺嗎?總覺得事情趨於複雜化。
康容把自己獲得的信息有條理分類,整理後遞給尹九月,簡略一說道:「死者的身份已經查實,是屋主劉木,跟他同居的是情人,死者男女關係複雜,情殺的可能性極高。」
「幫我跟柳下溪聯絡。」尹九月擺頭,亂髮舞動。
康容拔通柳下溪的電話後把話筒遞給尹九月。
尹九月一張口就是,「我想單獨調查,給我權限。」電話的另一頭,柳下溪沉默了。尹九月沒理會他,繼續說:「把康容拔給我協助調查。」
「任性……」康容小聲嘀咕。
柳下溪回答:「你們來局裡一趟,交換一下手上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