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三卷平地風雲(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五章 潛流
    杞州傳來的消息一先一後地抵達南陵和淥州,內容都差不多:暗已滅,除三兩餘黨未清外,玉龍山中的勢力已全部被拔除。

    信步出了書房,蕭岳踱回自己的院中。二十年來,他不常住在這裡,但卻是經常會來這兒走走坐坐的。

    這裡曾是月城住過的院子,黛瓦白牆,清朗疏闊,沒有尋常人喜愛的觀賞類植物,滿眼儘是可入藥的花木籐蘿,所以這院子裡總是悠回著泠泠的香,沁人心脾。這香味,從初見時起,就飄進了他的心底,讓他一輩子癡迷。即使她已在二十年前丟下澤兒,獨自離開了他們身邊。

    他從不放棄,二十年,他一直命門中高手滿世界地尋找,北上燕疆,南下遠洋,卻始終不能確切地知道月城到底在哪裡?

    是還怨著他麼?

    月城啊,是他蕭岳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這話,他說過的,雖僅有一次,但蕭岳此生,這樣的話,也就說這一次了。

    有多真,月城明明知道的!

    卻果然還是怨著他,連楊珖勸說她在杞州多留一晚都不肯,竟是連夜消失了。

    不過,她會和岳父千里迢迢趕去杞州剿滅暗,這就表明她非常清楚澤兒的景況,甚至可能比他更清楚。那她是剛巧人在淥州,還是,早就與澤兒有所聯繫?

    二十年,她依舊孤身一人,那許遲也不過是侍從般跟著而已,他也任這院子空著,只讓下人日日清掃,時時打理,不讓外人入內,偶爾他還會宿在這裡,彷彿她隨時會回來一樣。

    蕭岳這個人,是自己珍愛的,就會永遠珍愛著。

    儘管沉浸在思緒中,但身為武林高手,門邊一閃而過的身影還是讓蕭岳察覺了。被窺探的不悅讓他皺起眉峰,沉聲喝道。

    「誰在那邊?」

    沒有人回答,那窺探者卻也未逃走,只隱沒在門外,沉默著。

    眉峰更深地皺起,又鬆開,蕭岳大致猜到了來者的身份。應是門中的什麼人吧,否則斷無法這樣出沒,但他已經發話了,卻還不露面,也不回答,就太不懂規矩了。

    門外站著孟夫人,沒有丫鬟們跟著,她獨自倚靠牆壁,靜靜地望著不遠處那作為蕭岳書房來使用的樓閣。兩地之間有筆直的長廊直接相連,卻又碧樹成蔭,花草繽紛,很好地為這座小院隔去了外堂的喧囂。

    她就這麼癡癡地看著,充耳不聞院內蕭岳的喝聲。直到蕭岳大步出來,略驚訝地看著她,然後關切地走近。

    「夫人,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病還沒好,就該多休養,有什麼事,找丫鬟們傳個話就行,不必親自過來找我。」

    孟夫人這時才緩緩地轉過頭來,看著英挺偉岸的丈夫,低下頭,黯然道。

    「岳,我夢見月城姐姐了。」

    「——你又夢見她了嗎?她現在怎麼樣了?」

    低著頭,孟夫人的眼睛急劇地顫抖,丈夫的語氣,好像嫉妒的語氣,讓她的心臟一陣陣地收縮,緊得發疼。

    「她很好,依然是那麼美麗,像一枝白蓮,美極了!」

    「哦……對,是應該這樣,我也覺得時光的流逝肯定磨損不了月城的美。她啊,即使做了祖母,也還會那麼美麗。」

    蕭岳的語氣十分溫柔,他記起楊珖簡短的來信,仍是白蓮般清雅,恍若長在永恆的天池裡,他想月城就該是那樣美麗得不受時光拘束的。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夢裡看見的,永遠只有月城愈走愈遠的背影。

    抬起頭的孟夫人眸中一片平靜,恰如其分的擔憂讓蕭岳深感她的明理。

    「岳,你真的能找到她嗎?」

    「當然能。」

    蕭岳朗然笑了出來,與孟夫人分享了來自杞州的好消息。

    「楊珖見到月城了,在杞州,她和岳父大人也帶了一批人去剿滅暗。說來還是他們兩邊通力合作,才把暗徹底粉碎了的。」

    「真的嗎?太好了,姐姐她果然還是一直都關心著澤兒!啊,那就是說,姐姐不久就可以回來了嘍?我的夢原來是個好兆頭哩!」

    「……不,月城她……已經連夜離開了杞州,楊珖正派人追蹤。巧得很,楚懷郁夫婦在麟趾山遇到的那女子真的就是月城,我已經著人趕去麟趾山了,若趕得及,還能趁月城再度消失前攔下她。」

    「姐姐她,還是不想回來嗎?她仍然不能原諒我?」

    孟夫人頓時神情黯然,蕭岳看她臉色欠佳,趕緊扶著她進了院子,在那株大銀杏樹下的石凳上坐了。

    「你別這麼想,月城只是……不習慣而已,岳母去世得早,岳父未續絃,又好率性而為,月城也是長期研習醫藥,平常少與人來往。她絕非冷傲之人,你不要那麼想她。」

    溫柔深情的一番話說得孟夫人的眼眶霎時紅了起來,她扯起唇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說韋月城不習慣,那麼她呢?她是堂堂孟家的小姐,三妻四妾,她早該習以為常才對,可為什麼聽他這麼說起月城,甚至連看他走進這小院,她都覺得自己早已無法忍受?

    快馬加鞭趕回南陵的只有楊珖、楚懷郁和紅榴等幾人,餘下的都追著韋月城的蹤跡而去了,至於蕭漩,他則還留在了杞州,說是想多見識見識西南的風情。對這位總在外遊歷的三公子,楊珖並不太熟悉,既然門主也沒有要他一定管著蕭漩,所以他同意了。

    詳細介紹完玉龍山之事,楊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飲著解暑的清茶。

    月餘不見,門主神采依舊,只是孟夫人看來氣色欠佳,而坐在對面的蕭澈,果然也還是一臉寒冰。楊珖忽然想起蕭漩絢麗如春陽的笑容,蕭漩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即使是在他們殺入玉龍山裡的時候,無論處於怎樣的激戰,蕭漩都是淡淡地笑著的,而到最後當楊珖答應讓他留在杞州的時候,他的笑容最為和煦、最為明朗。可是,這樣的蕭漩,武功卻出人意料地凌厲陰冷。

    話說回來,這三兄弟裡面,還是少主蕭澤的武功最為純厚。

    「門主,麟趾山那邊可有消息了?」

    楊珖想起這一茬,便放下茶杯,平靜地問。蕭岳搖頭道。

    「還沒有,不過算來他們也該抵達麟趾山了,正好,我本也打算等你回來,便親自去一趟麟趾山,澤兒那邊我也傳了信過去,讓他跟我一同去見他母親。」

    「可是門主,夫人她回到麟趾山的時間肯定早於您派去的人,倘若夫人又匆匆離開,您去麟趾山只怕也找不到人,空走一趟。如此,倒不如先等等那邊的消息,再做決定。」

    「不必,我跟月城,早該好好地聊一聊了,沒有別人打擾反而更好。況且聽說麟趾山半年都是風雪天氣,我也想看看她這二十年是怎麼過的?」

    明白在這件事情上,別人不好插嘴,楊珖也就不再多話。蕭岳頓了頓,又道。

    「許遲的武功,精進很多麼?」

    「是,如今的許遲,我沒有把握一定勝得了他。」

    「是自創了招式,還是磨練出了更快的速度、更深厚的內力?」

    「招式倒是愈發簡單,但速度之快,絕對連那龍火堡堡主也比不上。」

    楊珖的評價向來是極中肯的,他既如此說,就證明那許遲如今的武功的確已十分出眾。蕭岳只覺心中意念迴旋,嘴唇動了動,卻只道一聲。

    「……是嗎?呵,這樣也好!」

    蕭岳是個行動力極快的人,更何況在接到楊珖來信時就已決定要親自去麟趾山找韋月城,故此門中事務是早已佈置好了的,留下楊珖協助蕭澈全權代理諸事後,他當天下午就快馬加鞭出了南陵城,直奔西北的麟趾山而去。

    吊蘭柔軟的枝葉如綠絲般垂下,在微風中輕輕地擺著,合著旁邊滴翠的芭蕉一起,如玉屏般半掩了廊外強烈的午後陽光,恰好給人一段安眠。上官鳳儀原本只是想來看看的,孟夫人這幾天身體不適,蕭岳出發前一再囑咐她要好好照顧婆婆,於是她處理完管家報上的些瑣事,就先彎過來探視孟夫人。發現孟夫人正在午睡,她低聲召過孟夫人身邊的丫鬟來問了問情況,正想離開,孟夫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黑色眸子裡清明冷冽,全無剛睡醒時的迷濛。

    鳳儀愣了愣,隨即快步上前,柔聲道。

    「娘,是我吵醒您了麼?沒什麼事,您再睡會兒?」

    瞅了鳳儀一眼,孟夫人撐著胳膊想起來,鳳儀連忙上前攙扶她靠著竹榻揀個舒適的姿勢坐好,並示意丫鬟們趕快奉茶端水。

    洗淨了臉,抿好鬢角,孟夫人側臉看看院門處,淡然問道。

    「澈兒忙著嗎?」

    「是,玉龍山一事還沒完全收尾,他正忙著呢。」

    「這是他爹第一次把門中事務全權交予他處理,有沒有人不服澈兒的話?」

    「不,沒有,澈做事一向分明,門中上下都很服他。」

    「……那就好。」

    孟夫人雍容地點點頭,側首看向鳳儀,打量半晌,忽然道。

    「你跟澈兒成婚也有一年了,怎麼還沒有消息?」

    饒是上官鳳儀,一時間也不禁飛紅了臉,不知如何作答。頓了頓,她趕緊低著頭道。

    「是,鳳儀會去廟裡求神佛保佑的。」

    孟夫人卻又不說話了,她沉默地看著這個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的兒媳。眉眼如遠山碧水,精巧天成,面容柔婉細緻,纖麗而不嬌弱,閨秀氣質中自有一股江湖兒女的英氣。

    這樣有著絕世美貌、能當家又武藝高強的女子,應該是很適合蕭門的吧!

    原本,她沒想過要讓澈兒娶這樣一個妻子。一是因為上官鳳儀並沒有其他武林名門千金那樣顯赫的家世;二則孟夫人覺得會在江湖上拋頭露面並接受了所謂「武林第一美人」稱號的女子,大約也不過是以容貌自詡之輩,絕非她心目中的兒媳人選。所以會邀請鳳儀來蕭門,只不過是應個名兒,同時,也是試探蕭澤的反應罷了。

    可是蕭澤既沒被如雲美女晃花了眼、攪亂了心,也沒選一位顯赫背景的妻子來成家,反而是生性冷漠的蕭澈執意要娶鳳儀為妻,這就讓蕭岳真的開始憂心起長子的終生大事來,也讓拗不過愛子的她擔心要是以後蕭澤真與武林名門聯姻,那妻族勢力單薄的蕭澈將來只怕會更艱難。於是,孟夫人極力配合了弘光帝的「武林盟主」之事,並促成了蕭澤與醫藥世家之女楚懷佩的假姻緣。

    但事情終究沒能如她的意,幸好這鳳儀處事得當,頗得蕭岳喜歡,讓蕭澈能安心主外。當暗殺的行動也失敗,並且丈夫念念不忘的韋月城再度出現了的時候,孟夫人不得不四處增加有利於蕭澈的籌碼,子嗣,無疑是其中極有利的一條。

    「鳳儀,你要——好好為澈兒當好這個家。」

    半晌,輕輕地點點頭,上官鳳儀露出為人兒媳應有的恭順表情,長長的睫毛搭落下來,蓋住了深遠的黑眸。

    目送鳳儀裊裊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後,孟夫人坐起身來,叫過自己心腹的丫鬟,低聲吩咐道。

    「把這封信送到京城去,記住了,要直接呈給聖上。」

    「是,夫人。」

    丫鬟恭敬地低首,接過小小一張短箋的信藏在袖袋裡,神情自如地走出了院門。

    「你去看過我母親了?」

    毫無情感起伏的問句,出自正在蕭岳那張大書桌後處理門中事務的蕭澈薄薄的唇中,他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自己發問的對象。

    上官鳳儀也不在乎,反正他們只是名義的夫妻,蕭澈在人前表演得像一個好丈夫就行了,她的自尊不需要靠傾倒眾生來維繫。

    「對,剛從那邊過來。」

    「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她想要孫子了。」

    頓了頓手中的筆,蕭澈抬頭掃了鳳儀一眼,緩緩道。

    「她是強烈要求的麼?」

    「不,沒有,你母親是個雍容優雅的人,就算再怎麼期待,也不會那麼強烈表示的吧?」

    蕭澈沒說話,母親想要孫子的要求並不奇怪,但正好在父親剛剛出門去找韋月城的這個時候提出,蕭澈不得不懷疑母親的用心。

    看見他沉默,上官鳳儀終於忍不住道。

    「我想你可以不必總是以懷疑的眼光看待你的母親。」

    淡淡地瞥一眼鳳儀,蕭澈依舊不語。鳳儀索性繼續說出自己的感受。

    「不錯,你母親希望你可以打敗你大哥,繼承蕭門,這想法確實不光彩。但你怎麼能把她的的每一句話都扭曲到這個心思上來呢?她是生養你的母親,會關心你的將來,會渴望含飴弄孫,這有什麼過錯?反而是你們兄弟,一個對她冷冰冰的,沒半句貼心問候,一個大半年都在外遊歷,音信全無,蕭門主又忙碌,你都不知道你母親會有多寂寞?說不定,她會那麼用心地想讓你繼承蕭門,就是因為被你們冷落的。」

    目光在瞬間帶上了刺骨的冰凌,讓上官鳳儀不由得瑟縮了一下,繼而倔強地挺起脊背,直視著蕭澈,一吐為快。

    「我不知道你把你母親想得有多不堪,但她疼愛你,這是你無法否認的。你以為世人都可以像你這樣有個母親如此關切著嗎?我可是連我娘親的臉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已經被折磨得滿身鮮血的她被人一刀砍下頭的樣子,到死,她都沒吭一聲,甚至沒有一個眼神瞟向我們藏身的地點……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那時候,天都塌了……」

    纖細的肩不住地顫抖,看著面前低著頭,雙手緊緊攥成拳,呼吸急促的女子,蕭澈嘴角輕輕扯動了下。「結婚」已一年,他從未看見過鳳儀脆弱的模樣,儘管知道她曾經歷過慘禍,背負著莫大的仇恨,但她總是溫柔笑著的,給人堅強的感覺。讓他幾乎忘了,那樣血腥的記憶會帶給鳳儀多深的傷害!

    「……對不起……」

    輕聲的道歉清晰地傳入鳳儀耳中,她愣了愣,看向蕭澈。不是覺得蕭澈是那種無禮得不肯承認錯誤的人,而是他不僅寡言少語,做事亦是十分精細,完全不需要用到歉語——以至於她受驚了,有點。

    這邊廂,蕭澈並未意識到自己帶來的震撼,兀自斟酌著語言。這在他,還真是件吃力的事情,已經不知道有多久,他沒像這樣想向別人解釋些什麼了。

    「其實,我知道,母親不是那種戀慕富貴權勢的人。她出身相府,若非是真心愛上了父親,她當初何必處心積慮地要嫁給父親,甚至不在乎為妾?可是或許,她只是曾經不在乎吧,因為後來我親眼看見過。面對大哥的時候,母親比誰都溫柔,但大哥才轉過身,母親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可怕得我覺得她似乎會拔起旁邊的劍插向大哥……這讓我難以相信母親!況且,在我心中,這蕭門就是大哥的,除了大哥,我不承認任何人有這份能力、這份有資格繼承蕭門!」

    「……你們……」

    現在輪到鳳儀語塞了,她微微歎息了一聲。

    「既然你根本不想要蕭門,那就跟你母親說清楚啊,也省得她真的對你大哥做出些什麼來!」

    「……我說過的,她根本聽不下去。她那樣子,讓我害怕假如我不與她配合,她不知道會扶植誰來搶這門主之位?你知道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可是,你這樣,真的能解決問題嗎?」

    蕭澈呆了片刻,看一眼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重又提筆蘸了濃黑的墨汁,面無表情地沉聲道。

    「不管怎樣,我會保大哥平安。」

    連綿的玉龍山植被繁密,內裡無數洞穴牽連交錯,素有「千里玉龍沃雪,十萬迷窟成山」之語在民間流傳。兵荒馬亂的年代,玉龍山是避世桃源,縱使山中虎蟲凶險,總好過滿地屠刀;而到了太平世,會願意蝸居在這深山洞穴中的,不是逃亡的罪犯,就是有所圖謀的組織。所以,暗會把總部選擇在玉龍山,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經過蕭門總持楊珖與武林奇俠韋清的不結盟清剿,不管是在杞州城裡的暗哨,還是玉龍山中的總部,暗的全部都已成為江湖中一段過往雲煙,包括暗之主在內的全部殺手都被無聲消滅在玉龍山的巢穴裡,這是楊珖和韋清慎重清查後得出的結論。但,既然蕭漩也隨行,那麼這個結論的準確性就有待商榷了。

    只是這個時候的蕭漩,在楊珖和韋清,乃至除孟夫人以外的所有人眼中,他都不過是一個愛笑愛遊歷愛詩的俊美少年。沒有人想到此刻應該在杞州享受西南風情的他,正站在通往暗總部的洞口,滿臉譏誚的笑容,映著那幽黑的洞穴,竟如凜冽的北風。

    「你說,他們呆在這裡,像不像鼴鼠?」

    江啟越站在離開蕭漩幾步遠處,看看洞開的石門,笑道。

    「確實是像,只會龜縮在地下,難怪把殺手們的腦筋悶得遲鈍了,別人殺上門來才有反應!」

    「呵呵呵,我本來想把這裡燒了的,不過,還是留著吧,就讓別人以為殺手都會躲在洞穴裡好了。你說呢,丹朱?」

    挑眉,微昂首看向洞穴上方,冷冷地坐在芳草中間的芫族男子收回遠眺群山的目光,回頭瞅著蕭漩,淡漠道。

    「隨便。」

    蕭漩也不惱,他轉過身,也看向龍蛇般彎向遠處的莽莽群山。瞅著他隨時掛在嘴角的笑容,江啟越想了想,問道。

    「不知公子打算把總壇安在何處?若已有計較,屬下這就可以安排人去準備了,假以時日,定能好好地訓練出一批人手出來。」

    「我已選好地方了,明日你跟我同去,在那裡蓋起幾座樓來,就是總壇。」

    「哦?公子選的哪裡?」

    「七子湖,那裡山水形勝,風光正好。」

    此言一出,連丹朱都不由得低頭看向蕭漩。江啟越頓了頓,遲疑道。

    「公子,七子湖離杞州太近了,我們固然不必如此蝸居,但離州城太近,恐怕也不便。」

    「放心,我選在北岸的山谷。那裡離杞州城尚有些距離,再者,我的組織也不是要永遠藏在暗處的,在那之前,只要別人攻不破我的屏障,就可以了。而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我們也不過就跟暗一樣,是蕭門眼中的小角色。」

    還有一點,蕭漩沒說——那就是韋月城的出現。這個父親尋找了二十年的女人終於走進眾人的視線,必然會在南陵和淥州引起不小的波動,如此,就更不會有人注意到蕭門三公子在這邊遠的杞州做些什麼了。

    江啟越聽罷,不再有異議,只平靜道。

    「公子說得是。」

    躲進雲層的烈陽隨著一陣猛烈的山風鑽了出來,灼眼的光芒頓時遍佈大地。蕭漩依舊挺身站在這頓時焦熱起來的山洞口,衣衫與黑髮激烈飛揚,唇邊的笑容也逐漸變深,吟詠間卻極是抒情。

    「三月繽紛四月雨,紅蓮七月風徐徐。層林盡染碧空半,落蕊飛花艷雪圖。呵,如此仙境,真非七子湖莫有!」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站在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並且見識過蕭漩冷酷的一面,所以無論此刻他看起來多麼風雅,多麼無害,那背影裡都有著透骨的陰邪。

    好一會兒都沒有人接話,最後還是江啟越打破沉寂。

    「公子,那我們該如何稱呼自己?」

    流雲飛逝,衣袍在風中獵獵如旗,面對著眼前一片綠意濃淡似潑墨的山巒,這群拋棄了一切或可說是被一切拋棄的人們等待良久後,終於聽到他們今後將要以血來跟隨的那人淡然地吐出一個字。

    「——囂。」

    「囂?」

    「對,我們就叫囂,囂閣。」

    念出這個名字,蕭漩轉過身來,漩渦般的黑眸一個個掃過身後或坐或立的人,江啟越、丹朱,還有,曾效力於那座黑暗洞穴的年輕殺手。

    這是個在很長時間內都不會為昭國百姓所知的江湖組織,而它早在弘光四年的夏天裡就已正式擁有了自己的名字。此後,彷彿一股在地底奔湧的水流,「囂閣」日夜不停地積蓄力量,尋找地殼中脆弱的突破點,最終,在人們猝不及防時,如洪流般奔湧而出……

    天氣又熱起來了,竹林深深淺淺掩映的隱竹軒也隱不去多少熱意。廊下的竹椅上照例倚著蕭澤和蘭塵,雖說心靜自然涼,可到底跟空調沒得比,何況這會兒心還不靜。

    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裸著的雙腳懸在竹榻外,慵然得像一隻正享受午後安眠的貓,可是蘭塵歎息一聲,看向手中的信,眉尖又皺了起來。

    信是綠岫讓劉若風給帶來的,沒說也不便說什麼重要的事。女扮男裝處在軍營裡,綠岫把所有女孩兒家的心思變成長長的家書,她絮絮地把塞北獨特的景色,把軍營裡瑣瑣細細的事,乃至給軍馬喂草料、擦拭戰刀都零散且籠統地寫在了信裡。假如有心人想從中找到昭國軍隊的配置,尤其是武威將軍杜長義軍中的情況,絕對會有所斬獲。

    這封信是危險的,但綠岫還未意識到。而蘭塵擔憂的還不是這封信被發現的後果——只要毀掉它,並告誡綠岫再莫如此寫信,就絕無後患——蘭塵更不放心的,是綠岫如今的精神狀況。

    她曾問劉若風如今綠岫的狀況,劉若風看她一眼,只簡單地回答。

    「有點吃力,不過公子在盡力克服。」

    克服?蘭塵當然知道綠岫要克服的決不只是邊境簡陋的生活條件而已。

    血腥、殺戮的瘋狂、生死莫測、淒涼、詭計,這就是最真實的戰場,絕無友情、熱血或橄欖枝來粉飾,所有智慧與勇氣的對決,所有成王敗寇的悲壯都建立在無數士卒身體與心靈的赤裸裸的痛苦之上……綠岫只不過是才17歲的女孩子,真的適合走入軍隊裡,適合以帝座為目標,振奮自己的人生嗎?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振作自己?

    「那麼擔心的話,就去封信,勸綠岫回來吧!」

    蕭澤平靜的聲音輕風般傳入蘭塵耳中,揚一揚手中的信,蘭塵側過頭看向蕭澤。他閒適地躺在旁邊的竹榻上,神情比蘭塵來得輕鬆。

    瞟到放在旁邊桌上的兩封信,蘭塵反問道。

    「公子你要去麼?」

    順著蘭塵的視線看過去,蕭澤輕輕笑了出來。

    「麟趾山?不,我不去。」

    「可是你父親似乎很期待這次你能跟他一起去啊,大概是想通過公子你和韋夫人的母子感情,讓韋夫人回心轉意吧。要是不去的話,或許他會把韋夫人拒絕回南陵歸罪於公子你喲!」

    蕭澤唇邊的輕笑轉深了些許,他看向那璀璨夏日陽光下碧葉灑灑如玉的竹林,漆黑的眼眸瞬間推向蒼遠,而那抹笑已然凝在唇角,宛似石刻一般。

    「……我不會去的。」

    蘭塵也沉默下來——這個人啊,倘若真的是不在意,他最多只會笑一笑,是那種脫略不羈的笑,如穿過山中松枝的風,什麼也牽掛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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