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伯斯庇爾念著自己那長長的簡歷時,安德魯的表情表現異常鎮靜,這是他早就意料到的事情。初來乍到的東方人,短時間內平步青雲,一越成為土倫軍團總指揮官,他的身世對於每個法國人,同時也包括眼前的革命領袖,都是非常感興趣的。不同的是,前者是類似追星族的想法,後者是為了查實與求證。
安德魯當然不是傻瓜,他根本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來自21世紀的中國,只是因為一場飛機失事而莫名其妙地來到大革命時代的法國。因此在個人的行為舉止上,安德魯是時時小心,處處提防。即使在睡覺時,也絕對不允許他人進入自己的房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算順利,至少還沒人懷疑他是外星來客。對於自己的經歷,安德魯可是下了工夫潛心琢磨過,不斷修補其間的漏洞。所以,拿在羅伯斯庇爾手中的資料,安德魯一點也不擔心會出現什麼問題,除非是派人到當地查證。而此時的交通與通訊技術無法在短時間內從萬里之外獲得完整的個人真實信息;同時為以防萬一,安德魯也請求猶太長老派人到呂宋打點安排好一切;更何況,自己的行動充分證明了一點:一個堅定革命者,至少也是個反貴族份子,不會危害革命的法國!
「你說這些內容還需要補充的嗎?」不知何時,羅伯斯庇爾念完了手中文件,對著有些發呆的安德魯問道。
「不,已經非常詳細了。」端正了自己坐姿後,安德魯有些恭敬的回答道。
「那好,我想就議會上的幾個問題再徵詢你的意見,如何?」羅伯斯庇爾放下文件,走到安德魯的身邊。
「如你所願!」安德魯沒敢抬頭看,那是害怕迎接鋒利似劍的目光,言語間只是簡單的應付著。他試圖挺起胸膛,再次端正姿勢,卻感覺自己的後背早已濕透,汗水粘連著衣服十分難受。
那是一座高山,一座無法撼動的高山,壓在安德魯的面前,喘不過氣來。
「請你再次重複一次革命的定義!」羅伯斯庇爾絲毫未感覺到自己對青年將軍造成的無形壓力,仍就上前邁了一步,幾乎與安德魯一肩相隔。
「是,是的,我的領袖。安德魯認為革命是毀滅,她鎮壓一切反抗革命的敵人;革命是重生,她讓所有受壓迫的人獲得自由;革命也是掠奪,她在向統治者討還所欠的本利;革命更是獲取,她能給革命者想要的一切!」遵照指示,安德魯重複一遍在議會大廳上的發言。字詞一樣,語調卻不一致,先前是激昂非凡,現在是戰戰兢兢。幾次在咬文嚼字上出現了不該有的混音。可憐的安德魯將軍,他忘記了導師巴拉斯的囑咐:別稱羅伯斯庇爾為領袖;要少說多聽,不要把講壇上的一套搬到委員會辦公室裡去。
「哦,你的底氣很不足!似乎不是真心話。」帶著嚴肅語氣的羅伯斯庇爾,在嘴角邊顯露出一絲微笑,是善意。可惜安德魯無法察覺,因為他根本不敢抬頭張望,呆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不,不,不,這些都是安德魯內心世界的真實描述,決無隱瞞。包括自己對金錢與女人的看法。」的確是太緊張了,安德魯居然在一句話裡同時犯了兩個忌諱。不要和領袖談女人!不要談及金錢,這些都是清教徒不喜歡的東西。」這是弗雷德與塔利安對他的警戒之詞。
「可憐的青年人,是我嚇著了他。看來他樣子,倒也不是一個危險人物,至少現在不是。」羅伯斯庇爾在心裡獨自嘀咕著,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安德魯將軍在國民公會的任何言辭。口是心非,領袖見得多了,包括他自己也時常做著這類事情。叫安德魯來書房的目的,無非是想近距離的觀察一下這位神秘的東方人,僅此而已。
羅伯斯庇爾彎下腰,為壁爐又增添了幾根木柴,簡單的拍拍手,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感謝上帝,歌頌上帝,讚美上帝,改天給你多上幾拄香!」暗自慶幸的安德魯把上帝當做佛祖來朝拜,領袖暫時「遠離」自己,快要窒息的咽管終於重新補充了氧氣。
「你曾經為山嶽港的屠殺做過不少辯解,可惜你故意說漏了一條,你能補充完整嗎?」羅伯斯庇爾繼續追問,在他給了將軍少許的喘息機會後。
領袖認同了自己剽竊的名字,山嶽港。看來,他應對自己沒有惡意。觀色,安德魯不敢;察言,安德魯卻做的很好。迎著羅伯斯庇爾的話題,安德魯說了那個埋藏已久的理由:
「是的,我的領袖!安德魯之所以那麼做,的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趙凱是個身份無法確認的外人,一個來自萬里之遙的東方人。我要在革命的法國立足並發展,就必須要取信於人民群眾,取信於國民公會,取信於公安委員會,而這一切的首要條件是堅定地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一場針對貴族與教士的大屠殺將是最完美、最具說服力的證據!」
這段話壓抑在安德魯的心頭很長時間了,本想一直隱瞞下去,但在山嶽派領袖面前,他還是不計後果的和盤托出。一方面是包括羅伯斯庇爾在內,已經有很多人察覺到這個秘密,再度狡辯毫無意義;再一方面則是安德魯對羅伯斯庇爾的認識。
這位領袖根本不是一個嗜血如命的殺人魔王,他既有革命者的堅強,也存在普通人的軟弱。他反對屠殺,並在信中叱責過很多屠夫將軍與特派員(包括安德魯與弗雷德),但為了保存並延續革命,他又親手製造了無數個斷頭台。在他的身上,存在著極大的自我矛盾,正如同《羅伯斯庇爾傳》裡記載的那樣:羅伯斯庇爾徹夜難眠,他發現自己本來不惜用身體來推行民主專政,本來是為了拯救別人,結果自己成了「鮮血淋漓的救世主,只知道把別人送上祭壇,卻不知道犧牲了自己」。他把自己和耶穌做了比較,他說:「聖子耶穌用自己的學解救世人,我卻要世人自己流血解救自己。聖人從痛苦中嘗受歡樂,而我嘗受卻是劊子手的痛苦!……可是,誰也不能用自己的創傷解救別人……到處是荒涼、空虛,只剩下我孤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