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錢佐的身影消失在坤寧宮外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剛才的那句話當中。錢佐說,我不是戴悠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已經猜到了?他已經知道我不是以前的那個戴悠夢麼?可是為什麼他又那麼怕提及呢?
我心中莫來由地慌亂,慕容楚風說我是替身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可是錢佐說我不是戴悠夢,卻讓我從心底生出一種恐懼,好像自己無憑無依,就像一個在空中找不到穴居的靈魂。
如果剛才我生錢佐的氣,是以戴悠夢的角度來生氣,那麼現在我還有什麼立場呢?
欣欣怯怯地走進來,「娘娘,那個藥,您還喝不喝?」她問得小心謹慎,深怕一不小心就觸怒了我。
我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人卻往床上靠了去,「既然煎了,喝就喝吧。」
當我對欣欣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才驀地想到了自己心中的打算。就像藥一樣,既然已經煎了,我便順理成章的接受。
我順理成章地把自己當作了戴悠夢,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錢佐對戴悠夢的愛,我為錢佐哭,為錢佐怒,只因為我把自己深深地融入他和她的故事。
我也終於知道自己怕什麼了。
我怕錢佐一旦明白我不是戴悠夢,我便不能理直氣壯地在他面前叫囂,他和她的青梅竹馬,他和她的深仇大恨,他和她的愛恨情仇。便再與我無關,我只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游離在事外。
那我就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戴悠夢地愛了。是啊,原來。我內心深處始終沒有擺脫掉他與她的愛。
而現在我居然還懷上了錢佐的骨肉。我拍著自己地腹部,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當媽媽了。可是我沒有一絲興奮。我的心甚至隱隱作痛。
之前我怒罵錢佐,說他對我虛情假意只是為了腹中地孩子,原本還是些意氣的話,可現在看來,卻是的的確確的事實了。
只因為錢佐愛地是戴悠夢。而我只是個替身,那麼他對我的好,卻不是為了孩子又是為了什麼?現在身份被他拆穿,我還能假裝下去麼?
欣欣把藥端來的時候,黑乎乎的藥液看起來就像是地獄的色彩,我和著淚把這碗藥吞下了肚裡。佐都沒有來坤寧宮,之前說的要恢復我皇后的事也好像沒了動靜。坤寧宮裡一如既往的平靜。
只是,我卻懶得再出去打探什麼。
第五日夜裡。當我都打算睡的時候,錢佐來了。他地臉好像又瘦了一圈,莫不是這幾日又出了什麼事?
可是這念頭只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又好像與我無關一樣,收了回去.電腦站更新最快.
我沒再對錢佐冷言冷語。我好像怕自己說多了。便又會催著他說出什麼我不願聽到的事。我和他之間都好像有了默契,保持沉悶的默契。
錢佐進來也一言不發。往桌邊坐下,環視了四周,眼睛有意無意地掃了桌子一眼,桌上還放著喝剩下地半碗藥。他淡淡地說著,「你還喝著藥?我不置可否。脫了鞋,往床邊坐著,「我要睡了。」
但是錢佐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甚至不動聲色地對欣欣說道「朕今晚就睡在這裡。」
我誇張地瞪著兩隻眼,他要睡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我下意識地拉緊了一下被子,趁欣欣出去張羅地時候,拒絕道「皇上還是找別地宮妃那去睡吧。」「為什麼?」錢佐居然擺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
我翻了翻白眼,「我懷孕了。」說到這幾個字,卻覺得兩頰發燒,只怕早已經緋紅一片了。真不知道錢佐是不是故意逗我說這兩個字地。
「朕又不做什麼。」他說著這句話的時候,還不忘用眼睛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直看得我心裡發毛他這話說得倒好像我多想了什麼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不說話,和衣睡下了。
說起來也奇怪,明明前幾日還想不通這些事,可錢佐一旦出現在面前,卻又好像狠不下心腸來把他趕走。既然不知以何姿態見他,便只能假寐。
錢佐見我不吱聲,好像是默許了一般,讓欣欣幫他沐了足,便把欣欣趕出門外,在我身旁睡下。
身旁忽然多了一個男人睡下,我的心開始突突跳個不停。我說「你睡覺不是要侍寢的麼?我把欣欣叫進來吧。」
我支撐著要起來,卻被他一把按住,他呼出熱熱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一直燙到我心底,「就這樣睡吧。」
我一時之間忘了掙扎,任由他順手把我輕輕推倒,我的頭枕在他的胳膊下。
錢佐把我腦後的玉枕推開,溫柔地說道「枕著朕的手睡吧,往日都這樣的。」我怔怔地望著他,茫然地把頭靠下,他用手把我的頭往他的臂彎裡環了環,冬日窩在他的懷裡,是那樣的暖和。
錢佐款款道「你唱那首曲子給朕聽吧。」
「哪一首?」我瞵視著他,總覺得錢佐太不對勁了。
「就是你從前唱的,朕憂心國事,睡不著的時候,你便唱給朕聽的。」錢佐笑呵呵地看著我,飽含深情。
我沒來由地心裡一涼,正要說話,卻聽錢佐說道「哦,對了,朕忘記你不記得怎麼唱,這回就讓朕唱給你聽罷。」
他不由分說,忽而鼻子發音。哼了起來,「簫聲咽,
秦娥夢斷秦樓
秦樓月。
年年柳色,
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
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
西風殘照,
漢家陵闕。」
錢佐的聲線本是純厚低沉,如今輕哼起這樣的曲子,只覺得頗有幾分怪異。但那曲調中宛轉流淌的幽怨卻更加凸顯出來,令人彷彿聽到了曲中那若斷若續的悲咽簫聲,看到了那若明若幽地淒清月色,好不荒涼,好不淒冷。
「皇上?」我驀地驚坐而起,聽著這樣悲愴的曲子,總有種不詳的感覺。今日地錢佐為何處處透著一股古怪。
錢佐卻並不理會,而是蒼涼地笑了笑,「這首曲子是李白所作。你告訴過朕,李白游至秦地,遇到一女子在家門口祈盼她丈夫歸來。於是李白有感而發所做的。那女子地丈夫出了遠門,離她而去。便再沒回來。那女子便每日坐在家門口望著路口。從春天等到秋天,又從秋天等到春天。年復一年……」
我聽著他如同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心裡卻如同寒冰,他說「悠夢,你說那女子幸福與否?」
我半晌沒吱聲,眼睛一直看著他,想理解他背後的意思,可錢佐卻投給我一個期望的眼神,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慘然一笑,說道,「那女子地丈夫生死不知,女子成日裡魂不守舍的,又有什麼幸福可言?」
可是錢佐卻搖了搖頭,他呼了一口氣,幽幽道「照朕說來,卻不盡然。因為那女子心裡頭一心一意想著她丈夫明天會回來,她心裡頭有著這念想,才能活下去。說不定,她的丈夫早已經身故,或許在外鄉另娶她人,但在這秦女的心中,她的丈夫卻一直都在回家的路上……」
錢佐這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自己是那個秦女一般,我一時忘了反駁。
錢佐忽然訕訕地看了我一眼,苦笑道「朕便和這秦女一樣,明知道你心裡頭沒有朕,但卻始終相信你會回心轉意,你終有一天會讓朕走進你的心裡……」
我聽著砰然心跳,返轉頭卻看見錢佐深如大海的眸子盯著我,儘管燈火暗淡,他地臉只是依稀可見,但仍是讓人心動。
「所以,朕明知道你謀害朕,卻依舊相信朕能打動你,能讓你愛上朕……」他淡淡地說著,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我暗暗心驚,錢佐今日沒有喝酒,卻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今晚上的錢佐卻能這樣地明白,怎不讓人膽戰心驚。
但錢佐卻話鋒一轉,黯然道「可是,你卻死了。朕所有的希望都沒了。」
「我死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見錢佐輕輕一笑,說道「是啊,戴悠夢已經死了,不是麼?朕早該知道地。」
錢佐見我不說話,依舊淡淡一笑,「你不是戴悠夢。」他說得極為輕緩,原來他這樣冰冷地人也能用這樣平緩的語氣同我說出這樣地話。
他說完,望著我,那雙眸子波瀾不驚,卻又好像蘊含了綿延不絕的情意。我的心怦怦跳,快要跳出嗓子眼,但不知為何卻不願承認,我說「我是的,我只是失憶了。」
我迴避著他的眼神,心裡頭有點鬼。倘若錢佐對著我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反而能坦然面對,但現在的錢佐,平靜又深情,讓我總是不知如何面對。
錢佐輕輕笑,好像是嘲笑我的勉為其難。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視線在我的臉上一點一點的挪動,那認真的樣子讓我一時之間忘了說話。我忽然很留戀這樣的眼神,這份認真和專注,讓我意亂情迷。
他說,「你和戴悠夢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卻不是她。」我眼中驚疑不定,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掂著我下頜的手,忽而一鬆,我心裡好像有個東西落地,掉在了一地塵埃中。朕和戴悠夢自幼就認得,戴悠夢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會什麼,懂得什麼,朕都知道。」
「我身上哪一塊不是戴悠夢的?」我有些心虛,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我連慕容楚風都沒有瞞住,又怎麼能瞞得住錢佐呢?原來的錢佐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他一廂情願地用自己的恨來愛著戴悠夢,他從來沒有正眼看我,從來不願冷靜地聽我說話。可是現在,一旦他平靜下來,很快就發現了我和戴悠夢的不同。
當然不同,我和戴悠夢,只是有著同一副皮囊罷了。
「前兩日,朕讓你幫朕想那彌勒降世的點子,你做的很好。可也說明,你——的的確確不是她。戴悠夢不會懂得這些奇門遁甲之術,她不通藥理,否則也不會在害朕的時候,也害了她自己。」他說得很平淡,但平淡下的無奈卻是那樣的明顯。錢佐是說戴悠夢點誘魂香的事吧。
看樣子,現在的錢佐已經能把所有事都看清楚了。他能夠承認自己對戴悠夢的愛,也能坦承戴悠夢的壞,心若明鏡,便再沒必要幻想出那個純潔的自己,心結解開,他的人格分裂恐怕也不會再出現吧。我心裡不禁有些空蕩蕩的。是的,他的病好了,但他也把我識穿了。從此我不是戴悠夢,可是他的心呢?還和李白詞中的秦女一樣依舊祈盼著戴悠夢的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