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反叛的消息,很快傳回了京城。
萬曆皇帝在氣憤之餘,又感到有些慶幸一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轉移一下國內的矛盾,尤其是他和大臣之間的矛盾。
自從礦監稅使肆虐天下,他就陷於大臣無休止的口誅筆伐之下。
萬曆皇帝內功了得、置若罔聞,但他的大臣們可是要臉的,眼見著虎狼當街,百姓meng難,他們這些為民父母的朝廷命官卻束手無策,愛莫能助,便紛紛上疏求去。
其實這股辭官風潮,從萬曆九年便已經出現。自從沈閣老失蹤後,萬曆皇帝便一心想要獨裁,自然與文官集團發生jī烈的衝突,儘管皇帝有著先天優勢,無奈好虎架不住群狼,數次鬥爭,都以文官的勝利告終。
萬曆的驕傲和執拗,使他不知「妥協,為何物,就算文官把他擊敗了,也休想使他服從擺佈。於是熱戰之後,雙方進入了冷戰期,萬曆皇帝朝講不御、郊廟不親、章奏不批、缺官不補更缺德的是,他抓住機會就罷黜大臣。
曾經有一位shi郎,只是因為奏章中出現了錯別字,便被萬曆抓住小
辮子猛批不批奏章,不代表他不看。不看不批,大臣可以代批,還不算太壞。看了不批,就像站著茅坑不拉屎,才真叫噁心人呢萬曆把錯別字上升到工作態度疏忽,對皇帝極為輕視的高度,那位可憐的shi郎自然要上疏請辭。大臣紛紛上書挽留,萬曆卻連象徵xing的慰留都沒有,直接准奏,捲鋪蓋趕回家……
萬曆當時想的是,三條tuǐ的蛤蟆不好找,兩條tuǐ的人有的是,把那些討厭的傢伙攆走了,正好換上自己中意的人選。然而文官們豈會讓他得逞?別忘了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鈴選,三品以上官員由廷推產生,大臣們就是不選皇帝中意的人選,他們推薦的人選,皇帝又不中意。
萬曆也不是沒想過用過中旨,繞過外廷直接任命官員從法理上講,這是行得通的,然而這是士林最不齒的事情,誰要是敢接受中旨任命,朋友立刻跟他斷絕往來,出門就有人扔臭雞蛋,到衙門上班,也會被同事和上司排擠。總之一句話,你會體會到什麼叫眾矢之的,什麼叫生不如死的。
所以萬曆一吹出風去,那些「幸運,的官員便嚇破了膽,連連上書敬謝不敏,逼得急了,直接掛冠而去,不給皇帝揠苗助長的機會。
但是大臣們推薦的人選,也甭指望走馬上任,因為栓選也好、廷推也罷,只有推薦權,沒有決定權,最終還得皇帝出聖旨才算完成任命。
於是我用不了我的人,你也甭想用你的人,雙方就這樣對耗起來。
萬曆九年,兩京缺尚書三人,shi郎豐人,科道九十四人,地方上缺巡撫三人,布、按、監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三年以後,南北大僚強半空署,督撫重臣經年虛席,藩臬缺至五六十人,知府缺至四五十人。
鼻近這段時間,因為對礦監稅使無能為力,剩下的大臣也基本歇菜了…掌管全國庶政的閣部院大臣中,內閣僅剩下申時行和王家屏。
九卿中在朝供職的,只有都御史一人和shi郎二人,余則或因缺未補,或杜門不出,朝政已然癱瘓。
萬曆皇帝這才慌了神,畢竟他倚仗的內廷太監,抓人斂財是好手,講到治國就抓瞎了。祖宗江山還得靠文官打理,所以他已經有些後悔了,只是死要面子不肯主動妥協,而呂宋反叛事件,正好給了他就坡下驢的機會……至少萬曆自己是這樣想的。
因為即使放在歷史長河中比較,本朝大臣也是一頂一的臭又硬,一旦涉及領土和主權,沒什麼好說的,半定是喊打喊殺,顧不上跟自己鬥氣了。
但皇帝失算了,消息傳開後,那些「又臭又硬,的大臣,竟然十分罕見的對呂宋持理解態度,而將責任一股腦算到萬曆皇帝的橫徵暴斂、
貪婪無度上。
萬曆下令廷議平叛,這次大臣們能到場的都來了。可是討論的結果讓萬曆極為不滿……大臣們一致認為,不可貿然出戰。他們說呂宋與本土遠隔重洋,且有強大的艦隊保護,不可貿然征討。須得建造戰艦,編練水軍,儲備物資、謀定後動。而且當前國內狼犬當道、民怨沸騰若斯,大興兵戈的話,恐怕會引發民變。
大臣們說,呂宋畢竟孤懸海外,無法危及統治的根本,若是各省亂起來,國家就真的危險了。所以他們聯名上書,請求皇帝撤銷礦監稅使,修明政治、與民休息,先將兩京十三省的高燒退下去再說。
大臣們對呂宋叛亂的處理意見,是遣使嚴加申斥,如果呂宋方面是一時糊塗,看到觸怒天威,自然會幡然悔悟,自縛請罪。如果呂宋方面執mi不悟,則可jī起全國民眾的怒火,到時候就算要打仗,民眾也會全力支持。
簡單說來,大臣們就一個意思不先把礦監稅使的問題解決,別的問題只能拖著。
但在萬曆看來,呂宋的叛亂太遙遠,動搖不到自己的龍椅。
用礦監稅使摧毀工商業、打擊東南豪族,才是維繫皇權根本的第一要務,所以他萬萬不會上大臣的當,在大好的局面下半途而廢的。
於是,君臣間又一次陷入了互不相讓的死結,征伐之事自然遙遙無期。緊接著,長江以南地區發生了大規模抗稅暴動,也將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從遙遠的呂宋轉回國內……
……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口……一……一……一……一……一……一……一……、
嘉靖中葉以來的工商業大發展,帶來了一輪快速的城市化。尤其是東南發達地區,城市的數量迅速增多,城市的人口急劇增加,深刻的改變了大明朝的社會形態,也改變了許多看不見、mō不著的東西。
與在農村生活的農民相比,城市裡居住的市民,對暴政和危機的忍耐力要低很多。這不是因為他們的個人意識覺醒,思想覺悟有多高而是因為他們脫離了土地一切生活資料都要靠勞動報酬來購買。
一旦遇到經濟蕭條、商號大面積倒閉,城市中的工作機會便會急劇減少。失去工作的工人,就面臨衣食無著的處境。如果再遇上金融風暴,將他們的積蓄一卷而空,工人們就徹底沒活路了。
在不知失業救濟為何物的當時,城市變成了火藥桶,絕望的市民便是桶中的火藥,只需一根導火索,一個火星就足以引爆。
然而最早的暴動,卻發生在工商業相對落後的湖南長沙。
在長沙搜刮的稅使叫馬堂他以四十萬兩的價格,買下了這個差事。比起其他大城市動輒百萬的成交價,這個價格顯然是賺到了。只是這位仁兄忘記了就在兩年前,聽聞何心隱被捕,蜂擁而至的湖南民眾,將東廠衙門包圍的水洩不通。
要不是何心隱出面勸阻,東廠的人,以及那一千名禁軍,肯定全得報銷在那一場。
這一次世間已無何心隱……
湖南民眾更因為何心隱的死,對太監充滿了憎恨。馬堂又是個不知死的東西,一到長沙,便網羅了數百名亡命之徒四處搶掠,使長沙頓時市面蕭條,民不聊生。在搜刮錢財之外,他和他的手下還無法無天、胡作非為將一位王姓諸生的女兒和周姓諸生的妻子jiān污,兩位秀才拚命阻止,結果一死一傷。
慘劇發生後,湖南生員們怒不可遏,很快便聚集了一千多人在巡撫署衙門口擊鼓聲冤,痛陳馬堂種種罪行。巡撫沈一貫拒不lu面,他們便轉而來到稅監的署衙,雙方扭打一處,衝突持續了十多個小
時,前來支援的民眾也越來越多。
最終在馬堂手下開槍之後憤怒的數萬民眾,蜂擁破門而入,縱火焚燒了馬堂的署衙打死了他的爪牙一百多人,並在他們的手臂上黯上偷字。又挖地三尺找出了躲藏在茅坑裡的馬堂,將其扒成光豬,綁在架子上遊街示眾,最終在巡撫衙門前把他斬首。
在除掉除掉馬堂和他的爪牙後,長沙民眾仍處在亢奮狀態中,生員們卻漸漸恢復了理智,大家面面相覷一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下一步該怎麼辦?
就這麼打完收工,各回各家?這可是擊殺欽差、幹掉一百多條人命的重罪啊。就算最後法不責眾,可一定會嚴查嚴辦,以儆傚尤。至少他們這些有名有姓的生員是跑不了的。
但要是不收工,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總得午個名頭,才能繼續下去吧?而且又不是要造反,總得有個可期待的目標吧。
徑過緊急磋商後,處於領導地位的岳麓書院師生,達成了統一意見一我們的目的不是為了推翻政權,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抗議橫徵暴斂的稅務政策,懲戒傷天害理的稅務酷吏,我們的目標是要求朝廷召回天下的礦監稅使,重新制定合理的稅則,並承諾不追究參與事變的任何人。
此次集體行動的法則也被約定出來。生員們率領長沙民眾矢誓倡義:「不掠一物、不取一錢,不及無辜,不擾市面」為了維持秩序,保護民眾,生員們從起事民眾中挑選兩千紀律xing強的工人,組建了市民護衛隊,然後前往兵馬司。兵馬司的官兵,大都是何心隱的信徒,守軍見到岳麓書院率領的市民護衛隊,並沒有任何害怕或者恐懼的情緒,反而笑嘻嘻的朝他們擠眉弄眼,只是出於職責所限,將大門緊閉。
接下來經過例行公事似的討價還價,護衛隊的人搬來梯子,從院牆翻進去,士兵們依然沒有阻止,反而用嘴往旁邊努一努,似乎在提示他們到後面去,他們就衝進彈藥庫去了。
護衛隊將軍械庫中槍械搬空,一面巡邏城市,一面加緊射擊訓練,防備隨時可能到來的大軍。
大部分民眾都暫且回家,岳麓書院的師生卻沒有回到書院,他們心裡很清楚,雖然組建了護衛隊,但真的不能坐等朝廷討伐,那樣xing質都變了,朝廷肯定會將他們視為亂臣賊子!就算最後得到赦免,難保不會被秋後算賬,總得找到個解決的途徑。
師生們一合計,還是得由巡撫大人來挑這個頭,由他出面向朝廷上奏,使事情的xing質不至於計級到叛亂。
於是幾名頭領人物,再次來巡撫衙門。為了表示誠意,他們沒有帶手下,還遞上名刺,按照禮節拜見。
這次沈一貫很客氣的請他們在客廳相見,他首先對遭難的生員表示了慰問,然後又讚賞他們在起事過程中沒有傷及無辜,同時也對他們的衝動行為表達了不滿。
他不同意出任起事首領,但答應幫他們上達天聽,盡量說和總之是和風細雨,滑不留手,讓人生不起氣,卻也指望不得。
「巡撫大人這話說的,好像您不是這長沙城的執政官似的」有個叫陳興的起事頭領,終於受不了他這個圓滑的做派,嘲諷道:「難道維護一方地界太平,百姓不受sāo擾,不是您的職責麼?您卻對閹人魚肉百姓,匪徒強jiān殺人坐視不理,難道不是尸位素餐麼?我們是在替您盡該盡的義務,您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這真是一方封疆該有的態度麼?聽說您是沈閣老的從子,難道不覺著為他老人家丟臉麼?」
沈一貫被說得一陣臉紅耳臊,終於不再推三阻四,告訴他們,容自己考慮一宿,翌日一早必有答覆,生員們這才退去。
親自送生員們離開,沈一貫轉回,便見客廳多了一人,他不禁苦笑道:「這下你們得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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