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冬季的枯水期,湘江重新水量充沛,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靜,就像江畔的千年石鼓書院,讓人忍不住放低聲音,虔誠的注視。
可今天,江面上戰艦如稜,書院內外兵荒馬亂。歷朝歷代不惹刀兵的文教聖地,這時竟站滿了持槍挎刀的兵士。
與他們相隔數丈的,是手無寸鐵的王學門徒,同樣黑壓壓望不到邊,將所有進入書院講坪的通道,都堵得水洩不通。
堅毅的曰光告訴對方,除非踏過他們的屍體,否則休想跨入講坪一步。
禁軍只是將其團團圍住,暫時沒有下一步行動,他們在等待東廠的人到來。
講坪內,對著要掩護自己突圍的信眾,何心隱將利劍架在了脖子上:「諸位,難道我白費口舌了麼?」
「先生教誨自然沒齒不忘!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何心隱淡淡一笑道:「我王門子弟,要知行合一的。」
「如果先生遇到不測,我們會被天下的同門恨死的!」
「你們不用擔心我,難道你們忘記了,我有免死金牌麼?」何心隱把劍反扣在身後道。
「免死金牌?」
「嘉靖四十四年,伊王叛亂,我與拙荊拚死救駕,為了保護皇帝,拙荊還落了個終身癱瘓。」何心隱自嘲的笑道:「事後論功行賞,皇帝要封我做大官,我卻執意與拙荊回鄉,許是過意不去吧,世宗便賜我金牌一面,聖旨一道。准我憑那金牌可贖命一次。這些年,因為總跟皇帝過不去,所以我一直沒提起,但和我差不多年紀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事兒。」
「」眾人不信但終歸被說得意志一鬆。
「我保證最多一年半載,便可再次與諸位高談闊論了。」何心隱抬起左手,低沉地重複早先的話:「避免無謂犧牲,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做幼稚的舉動。何為幼稚的舉動,就是以血肉之軀,去對抗別人的火槍刀劍。你們必須牢記,不要對別人抱有任何幻想,他們絕對不會放下刀槍,跟你動口不動手的講道理……」
人們這才理解到夫山先生的苦心講坪上淚如雨下,所有人向著這個偉岸的身軀俯身跪拜。
東廠的人到了,根本不在乎武驤將軍徐奕忠,是勞什子簪纓之後。
立刻奪過來指揮權。
一聲哨響,訓練有素的禁軍開始裝填彈藥。
再一聲哨響,舉槍瞄準,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黑壓壓的王學門徒。
辜三聲哨響,會帶來無數槍聲和漫山的鮮血。
人群終於動了,有人畏懼的往後挪,有人卻不退反進。「反正是死!」一個青壯漢子一聲怒吼:「拼了吧!」一群年輕的信眾,怒吼著便要跟他排眾而出。然而這時,一條人影翩若驚鴻,在擁擠的人群中如閒庭信步眨眼便到了那個帶頭的青年背後,暴喝一聲道:「混小
子不聽話!」說完用力一拉一拋,竟一下將他甩到了人堆裡了。
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兩人便易位了。
那些原先指向青年的槍口,也都婁了指向此人。
「不要開槍!」看清此人的真容後兩邊竟同時響起了驚呼。
「先生!」「夫山先生!」
「他就是何心隱,快抓住他!」東廠的太監們jī動道。
「不勞費勁,我自會跟你們走。」何心隱平靜道:「需要我幫你們,把他們安撫住麼?」
「號外號外!夫山先生meng難東廠!五千士子遭到拘捕!」
「號外號外,朝廷鷹犬突襲衡陽,千年書院慘遭查封!」
短短兩三日這一爆炸xing的新聞,便傳遍了大江南北。
但沈默的茶館裡,卻一片安靜自從東廠光顧之後,這裡的生意一落千丈。茶客們看著誰都像特務別說談論國事了,就連談天說地,談買賣拉縴的,也全都挪了地方。
不過馬六爺、侯掌櫃四位,還是會風雨無阻的過來捧場,因為他們自責,因為他們感jī。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算茶館裡沒別人,四位也不敢談論國事了,除非所有的特務都解散。
於是看著今日的報紙,各個神情怪異,侯掌櫃如喪考妣、周老頭歎氣連連,陳官人掉下淚來,馬六爺把茶杯摔了粉碎。甚至都沒注意到,秦老闆已經好幾天沒lu面了。
還有什麼事能比這件事更能刺jī人心?尋常百姓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那些將何心隱視為聖人的學生了。
何心隱被抓後,各省的學生們反響jī烈,尤其是府縣官學的生員們,不約而同的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課當然有想上課的,卻被大多數人威脅,誰要是敢上課,廢了你五條tuǐ!
學校以取消生員資格相威脅,孰知生員們壓根不在乎,全都跑到了那些書院裡,以示與朝廷劃…清界限。好在何心隱被捕前的那番話,已經被報紙傳得廣為人知,這才沒有馬上出現什麼過jī的行為。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學生們只是在等師長們卑救的結果。
儘管在王學中亦屬於異端,但何心隱的影響力依然無與倫比,他的被捕,立刻成為了王門各派的頭等大事,各種力量被迅速調動起來。
很快,就找到了東廠秘密關押何心隱的地點∼
長沙城。
新任東廠提督粱永的前任,因為辦差不力、玩忽職守,已經被萬曆皇帝處死,他也是立了軍令狀才得以上台的,因此分外小心,唯恐出一點岔子。在衡陽抓捕何心隱後,第一時間就乘船北上。擔心王門中人會在途中營救,因此他催促船隊緊趕慢趕三百里,到了湖南巡撫的駐地,長沙城才停下了。
在萬曆新政對省級衙門的改革中根據實際情況湖廣佈政司設立了一總督二巡撫。總督和湖北巡撫的駐地在漢陽和武昌,而湖南巡撫則在長沙開府建牙,故而長沙城雖非省會,卻也是撫治之所,城內又有湖南道、總兵府等各大軍政衙門所在,還有藩王府邸,城高牆厚,守備森嚴。
雖然再往北三百里,就可以到更安全的武昌城,但是鄱陽湖裡的水賊是出了名的了他萬不敢冒這個險。便率所部進駐長沙,嚴防死守,等候皇帝的進一步旨意。同時東廠的探子也密佈全城,一有風吹草動,便立即稟報。
事實證明,他的小心是完全有必要的,剛剛在行轅安頓下來,史去便稟報:「何心隱的那些徒子徒孫,也不知從哪得了訊兒都紛紛從各地湧進長沙城。」
「怎麼,這些人想鬧豐?」粱永沒有帶那頂讓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而是戴一頂沒骨紗帽,穿一身極富貴的便服,只是兩眼又細又長,目光總是yīn森森。
「孩兒們發現,這些人以岳麓書院為據點正商量著如何營救何心隱。」
「剛封了個石鼓書院,又來個岳麓書院」粱永恨聲道:「真是yīnhun不散啊!」
「長沙城可不是衡陽,有十幾所書院,只是以岳麓書院為首。所有書院現在都滿滿噹噹的,全是各地趕來的士子。」史去小聲稟報道:「不單那些書生雨釀鬧事就是省府兩處衙門裡的官員,甚至販夫走卒甲首皂隸,也都火燒火燎、夾槍夾棒地議論著,本來平安無事的長沙城,一轉眼就黑雲壓城了。」
「這不是我們關心的問題。」粱永聽了,感覺自己像坐在個火爐子上一樣但還得腔作鎮定道:「湖北的士官民兵,由湖北巡撫、學台和總兵管,出了問題拿他們是問!「說起湖北的官員來「史去低聲道:「孩兒覺著沒什麼好鳥包括那個巡撫,會揖的時候他那個死了老子娘的鳥樣,一看就是巴不得事情鬧大。」
「鬧大了好」粱永yīn測測道:「抓捕何心隱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咱們還得禁毀書院、查抄報社,不狠狠的震懾一下,這些差事會很難辦。」
「乾爹英名!」史去輕拍馬屁,卻沒粱永那麼樂觀道:「不過咱千萬不能打虎不倒反為所傷。乾爹,你說是麼?」
「是啊,不要疏失。」粱永點點頭,問身邊的親隨道:「給皇上的八百里加急,已經發了幾天了?」
「當天上午就發了。」隨堂太監扳著指頭算道:「到今兒個快三天了。」
「再過一兩天,皇上才收得到,咱們收到回音,最快還得要七天。
這七大,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得撐過去。」史去也扳指頭算道。
粱永見他完全一副泰山壓頂的樣子,本想譏諷兩句,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是啊,不能看輕了何心隱的影響力,還有外面他那些同門。時下人心浮躁一幫被meng了心的士子,再加上那些膽大包天的浮浪子弟,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粱永在堂中來回踱步,像是自言自語道:「不行,不能任由這些人聚在一起,時間長了,會出大亂子的。」
「那就先下手為強?」史去順著他的意思道:「把岳麓書院什麼統統查封!」
這就是粱永心裡的念頭,然而此刻他卻不肯表態,因為他又擔心,事態jī化無法控制怎麼辦。
正在舉棋不定的時候,一名番子闖到門口,急聲稟報道:「督公,那些士子們走街串巷,在街上高呼口號遊行呢!」
「豐多少人?」
「起先約mō有上萬人。」番子道:「但城裡的浮浪子弟,閒散無賴也加入進來,很快就發展到四五萬人,而且人數還在增加。」
一聽這麼多人,史去的腦袋嗡得就炸了,結結巴巴道:「幹幹爹,怎麼這麼快,這麼猛?!」
「冷靜!」粱永呵斥史去,自己的聲音卻也提高了八度:「立即把沈一貫給我找來,這是他的地面上,亂民作亂他得管!」
熱鍋螞蟻似的轉了一個時辰,讓人催了八遍,湖北巡撫沈一貫才姍姍而來。
「沈中丞,你好大的架子啊!」粱永可算找到了發洩對象,劈頭蓋臉道:「這種火燒火燎的時候,還得請八遍才來!」
沈一貫一臉歉意道:「對不住啊,粱公公。我的巡撫衙門也被人圍了,我要不是化裝成個衙役混出來,到現在也見不到您老。」
「沈中丞,身為朝廷命官,遇事豈能閃躲?那些歹徒既然包圍巡撫衙門,你怎能毫無舉措?!」
「這不正要來請示公公?」
「那好」粱永臉se稍霧道:「你立刻回去,抓捕帶頭的,驅散從眾的,在最短時間,讓長沙城恢復太平!」
「這個、這個」沈一貫像吃了朝天椒一樣,嘶嘶吸著冷氣。
「怎麼,你想抗命?」粱永的眼睛瞟向案上供著的天子劍。
「豈敢豈敢。」沈一貫連忙道:「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公公有所不知,下官已經成了光桿巡撫了。「胡說八道,你護城兵馬司的六百兵丁呢?」粱永質問道。
「上街遊行去了。」沈一貫兩手一攤道:「您是不知道,這個何心隱的那套歪理邪說,在販夫走卒,兵士皂隸裡面特別有市場,一聽說他被抓了,各個都想死了老子娘他們圍了我的衙門,讓我放人,我說我沒那權力。他們就要抓我當人質,把何心隱換出來,您說我能不跑麼?」
「廢物!」粱永失去耐心,不再對他假以辭se:「等著被檻送京師吧!」
把灰頭土臉的沈一貫攆出去,粱永咬牙切齒道:「誰也集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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