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九一零章 甚於防川(中)
    七天前,北京、紫禁城,東暖閣!

    「真是豈有此理!」萬曆皇帝比兩年前更加消瘦了,面孔現出縱yu過度的青黑se,眼袋也很重,不像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倒跟三十多似的。他將桌上的書籍全都掃到地上,怒喝道:「東南這幫傢伙,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太監們瑟婁跪在地上,一個個全驚愕在那裡,望著深深的大殿,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頃刻1

    「去把內閣的人找來,朕要殺人了!」盛怒中的萬曆站起身啦,把掛在身後的龍淵劍摘了下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接到傳喚,內閣成員立即趕到了乾清宮。

    太監已經把東暖閣收拾出原樣,萬曆皇帝踮坐在龍椅上,腰間懸著那口帝王之劍。

    以褚大綬為首,跪在御階下的大臣們,臉上都現出不安的神情。

    萬曆沒有剛才的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長氣,聲音冷得癟人道:「褚位閣老都學富五車,應該是無書不讀吧。」

    「回稟陛下,學海無涯」按例,該由褚大綬回話,他輕聲道:「誰也不敢說無書不讀。」

    「不愧是號稱泥鰍閣老的褚首輔,真是滑不留手啊」萬曆雖然與內閣矛盾很深,但至少保持著表面的客氣。從沒像這次這樣毫不留情:「我要是繼續問,你肯定會說沒讀過。那就在這裡開開眼,也念給褚位閣老聽聽。」

    太監便端著托盤到了褚大綬面前,褚大綬看一眼書的封面,臉上的不安變成了驚懼。只見五個隸書的大字曰,《明夷待訪錄》。

    「念第一篇。」萬曆冷冷地下令道。

    「是」褚大綬暗歎一聲,緩緩伸出手,拿起那本書,展開第一頁,開始緩緩念道:「有生之初,人各自sī也,人各自利也三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念到這兒,他的聲音漸小。

    「繼續!」再歷冷冷道。

    「皇上,如此悖逆之言,臣不忍猝讀,更不敢念出來。」申時行答道。

    「這才哪到哪?」萬曆冷笑道:「接著往下讀,好戲在後頭呢。」

    「臣不敢。」

    「不敢,你還有不敢的事兒?」萬曆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道:「念,不要給瓊林社的英雄好漢丟臉!」

    豆大的汗珠滴下來,褚大綬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都知道。

    「不念是不是?」萬曆半點耐心都欠奉,目光轉向次輔陳恩育道:「你來念!」

    陳恩育只好接過那本書,順著褚大綬中斷的地方往下念道:「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

    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錄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yin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huā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向使無君,人各得自sī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念到一半,他也念不下去了,萬曆又讓王希烈接上:「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天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萬民怯怯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sī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後世之君,yu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於小儒乎……」

    就這樣一篇五百字的文章,竟用了六位大學士才念完,最後各個滿頭大汗,面孔蒼白了。

    雖然已經看了一遍,但萬曆還是感覺被爆菊一樣的屈辱,到後來大臣念的什麼,他已經聽不到了,只是在喃喃自語的重複道:「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今天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申時行早已念完,見皇帝魔怔了似的,只好輕聲喚道:「陛下……………」

    「呵呵」萬曆回過神來,眼神好久才聚焦,額頭青筋突突直跳,神經質的笑道:「朕把國家交給你們治理,對你們親之信之,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麼?一部二十一史,有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麼?」萬曆的吼聲中,混雜著殺氣與驚疑:「這個家,你們是怎麼給朕當的!」

    「皇上息怒。」褚大綬趕緊道:「哪個朝代,都有禰衡之類,故意危言聳聽,以博眼球的人,他代表不了大明的讀書人,更代表不了兩京十五省的兆億臣民。」

    「兆億臣民自然是忠的。」萬曆yīn測測道:「但大明朝的讀書人,不忠!」

    「請皇上收回此言!」褚大綬叩首道:「不能因為個別人,就把天下的讀書人都否了!」

    「個別人?」萬曆雙眼圓瞪,膛啷一聲,抽出明晃晃的寶劍,舉在手中憤怒的揮舞道:「給他們看看,這是個別人能幹出來的麼!」

    兩太監便抬著口書箱上來,將裡面的報刊書籍,一本本、一張張的擺在眾位閣臣面前。

    「這只是東廠,從南京、蘇州、上海、杭州幾個城市裡搜集到的,各種大逆不道的【言】論,數量之多,聳人聽聞!」萬曆提著劍,走下御階,聲音高亢而尖利道:「這些書報是一方面,東南的那些書院,整日整夜的宣講什麼「虛君」公然對朕肆意詆毀!還組織什麼觀星,要證明世上沒有天命!朕也不是什麼天子……」

    萬曆越說越生氣,身體難以自抑顫抖起來,一下便站都站不穩,得用劍拄著地,兩眼變得通紅,有淚水次出來。

    大臣們以為皇帝氣瘋了,趕緊深深俯首,客用卻知道,這是皇上煙癮犯了,趕緊從袖中掏出煙盒,麻利的點燃一根雪白的煙卷,雙手奉到萬曆面前。

    萬曆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來深吸一口,臉上這才有了些血se,吐出長長一口煙氣,萬曆又像沒事兒一樣:「剛才說到哪了?」

    「有人要證明世上沒有天命,皇上也不是什麼天子。」客用答道。

    「你怎麼看?」萬曆像忘記了那些大臣,自顧自的跟太監說起話來。

    「啟奏皇上1」客用立刻跪倒了,大聲說道:「這裡面有預謀H定是有人指使的1」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以褚大綬為首,跪在御階下的閣臣們,這時驚懼已經變成了恐慌,他們終於意識到,一場bō及滿朝的大獄,眼看在所難免了。

    萬曆讓個插曲這樣一鬧,反而沒了之前的狂怒,他深吸了一口煙卷,像是自言自語道:「有預謀,有人指使,要查出來,查出來」

    很快變成了一副笑臉,好yīn森的笑臉,輕輕地問褚大綬:「告訴朕,是誰指使的,是不是你褚閣老?」

    褚大綬硬起了脖頸,沉聲道:「回稟皇上,臣從未參與過任何類似的事件,也未聽聞過任何類似的組織。「萬曆的聲音更柔和了,也更疹人了:「朕不會追究你,你犯不著替別人擋著,告訴朕。」

    「還不說實話虛君,對應的就是「實相」實相啊實相,這不是你們這些閣老們的理想麼?」萬曆這時兩眼已經翻了上去,黑se的瞳仁不見了,只lu出了白se的眼珠:「朕明白了。沈默雖然死了這些年,但他理想還在,他的組織還在。你們先指使人把朕罵成狗屎。接著逼朕退位哦不,應該說是當個「虛君」你們來當這個實相!對不對!」

    yīn森森的語氣,跟萬曆皇帝平時有些愣的語調完全不同。

    一支支利箭不停射來,全射在褚大綬和眾位閣臣的身上。所有的人在這一刻都絕望了,背後是無底的深淵,沒有了退路反而沒有了驚懼。

    一輪目光交流下來,褚大綬看出了眾人都準備拚死一諫的神態。身為首輔,他不能讓局面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啟奏皇上1」剛要開口,卻被申時行搶了先:「微臣有本陳奏1」

    這位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申閣老,搶在最前頭開口,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好旖1」萬曆緩緩點頭道:「總算有人願意認賬子。申師傅,朕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把該說的話向朕說了,朕不會怪罪你的。」

    時行只覺得那顆心一直在往下沉。但與君王這局千古一賭,絕不能有絲毫膽怯他咬著牙定下了神,不看皇帝,而是將目光望向了滿地的書報,大聲奏道:「臣以自己的祖宗,向皇上保證,內閣從沒看過這樣的書報!」

    萬曆望著客用笑了,是那種尋找默契的yīn森的笑:「看見了吧?一個比一個厲害。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讓朕抓住手脖子,他們是不會承認的。」

    「申閣老,是英雄好漢,就敢作敢認。」客用便附和皇帝道:「你可是沈閣老的高足,怎麼能一點不知情呢?」

    「休得侮辱我老師!」申時行倏地望向客用,目光凌厲道:「沈閣老一聲光明磊落,忠貞無二,這已經是可以蓋棺定論的了,豈容你隨意潑污?!」

    客用正yīnyīn地緊盯著他,他也毫不示弱的緊盯著客用。

    萬曆冷眼望著互相逼視的二人,知道今天這一箭已經上得滿弓滿弦,不得不不發了。怒氣慢慢壓住,鬥志更被jī起,冷冷道:「沈閣老,你要是不交代幕後主謀,朕只好讓東廠滿天抓人,寧枉勿縱了。一場潑天大獄興起與否,只在你接下來的一句話。」

    申時行卻依然古井不bō,他深深地望著萬曆:「是1內閣管教無方,以至有狂犬吠日,此臣等罪一也。對於此等罟罵君父之言,內閣本應及早發現,及時處理,將不良影響減然而卻如此後知後覺,竟比皇上知道的還晚,此臣等罪二也。有此二罪,臣等難逃其咎。」

    萬曆望向客用,絲毫不掩挪揄道:「佩服了吧?這就是大明朝的閣老,皮厚心黑嘴巴硬,最大的本事,就是睜著眼說瞎話!」

    客用點點頭道:「極對1「申時行的眼中慢慢透出了絕望,但依然望著萬曆,一臉誠懇。

    萬曆也望向他道:「申師傅,朕再叫你一聲師傅朕想問問你,在你心裡,是你的什麼恩師,你的什麼靠山,你的什麼同黨重,還是朕這個皇上重些?」

    「臣的恩師已死,更不是誰的同判「申時行知道非但自己的身家xing命,還有無數人的身家xing命,都懸於自己現在回話的這一線之中,咬著牙tǐng直了身子道:「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是天子門生。二十二年前臣從翰林院任編修,之後升shi讀,升學士,升尚書,一直到三年前升列台閣,身受三代皇恩!要說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閣臣們今天真對申時行刮目相看,一場禍及滿朝的大獄,終於被他消弭無形了。

    琅琅之聲在大殿盤旋,萬曆心中的邪火,果然消了不少,他常常歎口氣道:「是巧言令se還是肺腑之言,朕現在分不清。」說著看看另外幾位大臣道:「你們也別急著表決心,朕不想聽,朕現在只想看行動。」

    「臣等立刻查清此事!」閣臣們如夢大赦,一齊大聲道。

    「但是」萬曆緩緩道:「這種千古醜聞,總得有人立即負責吧?」

    「罪臣明白了」褚大綬慘然一笑,摘下子頭上的烏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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