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九零七章 見龍在野(下)
    不論什麼人,攤上這八個字,政治生命就可以宣告結束了。因為自本朝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有多大背景,如果下野之後沒有上台,慢慢地就會被邊緣化,直到徹底完蛋,從無例外。包括那位神一樣的劉伯溫,包括號稱百官之師的徐閣老,都沒逃過這樣的命運。

    但經驗只是對過去的總結,如果靠經驗就能預測未來,未來也就算不上未來,只是對昨日不斷的重複。終有一天,會有與經驗不符的例外誕生,那才是真正的未來……

    例外,就從孫罐這些人身上開始。

    按照本朝慣例,因為為民請命而險些被皇帝害死的孫大人,毫不意外的盛名滿天下。從他入獄的那一刻起,就有數不清的官員、士紳、

    甚至布衣百姓上疏為他鳴冤,他離京的那天,百官出城相送,大家把酒賦詩,豪邁之情jīdang天際,毫無離別悲切之意,反倒像是慶祝凱旋的大會,更不在意皇帝的感受。

    孫罐一路南下,無一例外的受到所經府縣的盛情招待,不僅地方官掃席以待,百姓士紳也爭相出迎,甚至有人步行數百里,從臨省趕過來,就為一睹這位為民做主的青天大人的英姿,然後給他鞠個躬。

    孫罐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他對每個來拜訪自己的人都熱情接待,無論是貧是富,是官是民,都與他們親切交談,以誠相待。

    有人問他,您與愚夫愚fu費那些口舌,能有什麼用處?他微笑道三「我看每個人都是聖人。」聞者不由肅然起敬。

    越往南走,他受到的歡迎也越熱烈,回到南京時,那一天金陵城裡萬人空巷,人們都到燕子磯碼頭,隆重迎接他們的英雄歸來。南京城的官員也是一個不落,表達對他們領袖的支持孫罐先在南京任吏部尚書,又轉任左都御史,為人素來威嚴自律,公正清廉,在留都百官中的威望之高,超乎想像。

    耿定向、金達等一班同年,還有他弟弟孫鋌,自然也在歡迎的行列。把他迎回去,孫鋌家中早就備好了酒席,一班同年以及跟他一同回來的孫雛馬上就坐,待兩人喝了接風酒後,眾人說起今日碼頭壯觀的場面,孫鋌打趣道:「當年拙言中了六首,也沒這麼風光過,老哥你這牢飯吃得是值了。」

    孫罐孫鐮便符合二哥道:「大哥這一路南下,可真是風光大了。」

    「婁麼,羨慕了?」孫鋌笑瞇瞇道:「其實你要是吃頓廷杖,被抬著回來,保準比大哥受歡迎。」

    「多大年紀了,正經點吧。」孫罐臉上有些掛不住,岔開話題對耿定向道:「談談書院的事情吧!」

    「怎麼,你終於肯講學了?!」耿定向一下【興】奮起來道:「加入崇正書院吧,我還是那個態度,會主一職虛席以待!」

    「立峰兄能加入,我們瓊林學派如虎添翼啊!」金達這個南京國子監祭酒,也【興】奮的搓起手來:「你的功力深湛,與天台雙劍合璧,肯定可以力壓諸派,這次留都大會我是信心十足!」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國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為了統一思想的需要,通過八股取士和頒發三部《大全》而確立了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雖然這與朱元璋本人用武力擴張地盤一樣,不過是馴服廣大讀書人的一種戰略,但畢竟為士人階層的發展壯大,提供了最佳的土壤。

    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國朝的知識階層在政治上日趨成熟,其精英集團逐漸成為真正主宰著國家的士大夫。但與此同時,他們的yu望也日益失去控制,被明初二祖的吏治政策所壓制的各種腐敗現象不斷滋生出來。官場的腐敗醜惡與士大夫對權力的投機鑽營,使得固守儒家【道】德教化的人自然地得出一個結論: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這些人認為,八股取士的方式不但無法使聖賢學說深入人心,反而會因讀書人將儒家經義視為仕途的敲門磚,而漠視其本來的【道】德精義。而士人階層的【道】德淪喪,又必然會導致整個國家的【道】德淪喪,那樣華夏禮儀之邦,真的要變成禽獸之國了。為此他們認為有必要加強對儒家經典的講求,不能讓八股文化成為讀書人學習的全部內容。

    於是,在文官集團成為權力者後,社會上也開始出現講學【運】動。一大批大學者投身講學,教誨眾生。起先,講學家們並沒有跳出宋代理學家的窠臼。他們將挽救士人風氣的希望,放在了呼籲士大夫加強品德修養上,卻不敢對程朱理學有絲毫的質疑。只是將【道】德淪喪歸咎於,讀書階層只把程朱之學當成是通過科舉之門的一把鑰匙,並非一種自覺的人生需要。而士風的腐敗,正是因為廣大士人缺乏對程朱之學進行自覺深入的體會。所以,他們要通過講學【運】動使宋儒的xing理之學真正深入人心,用「存天理,滅人yu」的旗幟來dang滌仕途和官場的腐敗氣息。

    因此可以說,在陽明之前的講學,都是對程朱理學的深入闡述和鞏固,然而從其效果來看,卻令人極端失望一從英宗時期開始,太監王振首開宦官亂政之風,而廣大文官集團不但不敢與之抗爭,反而拜倒在其門下,以鞏固或提高自己的地位。文官集團內部的爭權奪利,互相傾軋也如火如荼,政治日益腐敗黑暗。這使得關於從世道人心上,為現實政治尋找解釋的儒者,對此前的思想學說發展特別是講學【運】動進行反思和檢討,就是將現實政治歸咎於世道人心,並最終歸結為教化人心的經義出了問題。

    因此儒者們,對此前的思想學說發展特別是講學,進行了反思和檢討。結果使新一代的思想家得出一個結論,株守於宋代的程朱理學無助於改變世道人心。他們大膽主張對佔據統治地位的程朱理學進行懷疑和改造。比如白沙先生陳獻章,便主張獨立思考和勇於懷疑,用他的話說,即是「貴疑,:「前輩謂學者貴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在程朱理學被視為金科玉律的時代而主張貴疑,其對程朱理學的懷疑自不待言。但真正動搖並顛覆了理學根基的,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其學說前以詳跡,不復贅言。只消知道一點,孔聖人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而朱熹對此的演繹是——古之yu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yu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三yu齊其家者,先修其身:yu修其身者,先正其心:yu正其心者,先誠其意:yu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依照理學的說法,格物致知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

    平天下之最基本的環節,王守仁卻提出格物致知是不可行的,從根本上否定了理學的實踐意義。

    出於救治現實政治的思考,王守仁在格物致知之外提出了一種新思想學說,這即是人所熟知的「致良知,。何謂良知呢?王守仁本人多次對此進行明確的論述。他說:「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與前儒的故作高深不同,陽明公的意思極為簡單和明白。所謂良知,即是人心中固有的、與生俱來的天理。這種良知的得到,並不需要向外去格物,而只須到內心去尋找。這種良知說的提出,從表面來看似乎是孟子「人皆有其側隱之心,的老調重彈,又似乎是理學家所攻擊的墮於禪道,但從現實政治的角度來考察,則其根本意義仍在於攻擊當時日益腐敗墮落的廣大官紳集團。

    因為依照被當做官方正學的程朱理學,只有向外格物才能獲得真知,這種格物致知的理論只適於廣大讀書階層,只有熟讀聖賢書的人才有能力去格物,去成為聖人。這等於不明確地提出了讀書人最高貴、最聰明。也就為官僚集團提供了一種享有特權生活的理論支柱。

    陽明心學提出良知說,實際上對官紳集團的優越感來了一個釜底抽薪一既然聖人不是格物而能做成的,而良知又是人人天xing中都具備的,這就抹平了官紳集團與普通百姓之間的溝壑,所有人都同樣必須去尋找自己的良知,也就沒有誰高貴誰低賤之分。

    這種學說一經提出,就史無前例的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的擁護:它不僅吸引了幾乎所有不滿現實政治的讀書人。還得到了迅速成長壯大,卻得不到社會地位的商人階層的鼎力支持。甚至連最廣大的黎民百姓,都是這種史上最平易近人的學說的堅定擁蹙。

    得益於其廣泛的群眾基礎,王陽明和他的弟子們所到之處,都受到當地士紳百姓的熱烈歡迎。他們孜孜不倦的講學,積極接引後學,而且有教無類,上至官紳富商、下至販夫走卒皆可聽講。儘管受到理學家的非議,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官員的打擊,王門心學還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播開來,陽明心學誕生一甲子以後,終於在學術上壓倒了程朱理學,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潮。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嘉靖七年,陽明公去世後,化的弟子們秉承師志,繼續推廣講學活動。但陽明公的學術思想,並不是生平一貫的。他早年用心於朱子格物之學並因此致病:龍場頓悟後,覺早年之非,開始注重內心體悟:正德二年提出「知行合一」論,並開始講學生涯:正德十六年,鑒於有些弟子重心悟而輕實踐,在「良知,的基礎上加一「致,字,提出「致良知,的理論:嘉靖六年,天泉橋上與王艮等論學,又提出所謂「四句,教法,最終在晚年達到了思想的圓熟境界。

    然而他有著古往今來哲學家的通病,太強調體驗與個人理解,失之於籠統抽像,更稱不上體系嚴謹,尤其是「四句教,等宗旨與前期思想大為不同。弟子們無規矩可循,以致於擺去束縛,流於態肆。王門後學在這樣先天不足的情況下,走向了各是其論,分門別戶,自為己說的境地。

    錢德洪為《陽明年譜》作序中,便直言不諱道:「師既歿,吾黨學未得止,各執所聞以立教…未及一傳而淆言亂眾,甚為吾黨憂。,正如他所言,王陽明的一傳子弟便紛紛,其中最盛的四家是山yīn王畿、

    泰州王艮、安福劉君亮、永豐聶豹,四家都建立了各自的體系,稱為王學四門。到了嘉靖末年,後兩家漸漸式微,前兩家幾乎是各佔半壁江山。但依然充滿了分歧與爭執。

    其中王畿一生為官不久,居林下四十餘年,無日不講學,自南都及吳、楚、閩、粵、江、浙,皆有其門下書院,年已八十猶周遊不倦,東南士人莫不以其為宗盟,是為浙中學派。這一派將陽明心學演化成了先天之學,將良知看做禪宗頓悟似的內在精神的追求,不需要下功夫。體現在政治上,主張統治者應該黃老無為,盡量避免擾民,自然深受士大夫和商人的歡迎。

    同樣大行其道的,是王艮的泰州學派。這個學派將心學的1心乃本體」改革為「身乃本體,。一字之差便把重點從思想轉到了行動上。所以它講究積極入世,強調自我,主張人人平等,肯定人yu、尊重人xing……

    總之怎麼與理學禮教對著幹就怎麼來。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因為它大行其道,凝固的社會才開始加速流動,變得光怪陸離。而且其支持者主要來自平民百姓,人數是前者無法比擬的。

    但雙方都有致命的缺陷。浙中學派任其自然的消極思想於救世無補。而極度講究自我解放的泰州學派,不可避免的狂人輩出,從王艮到顏均,從李贊到何心隱,都是赤手搏龍蛇之輩,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過於偏jī的思想,自然不為統治階層所喜。其有教無類,又使得門下弟子魚龍混雜,使社會上層人士難免避而遠之。

    想要救世,哪一種都靠不住。王學該何去何從,到底如何才能找到陽明公的真諦,不少學者開始謹慎地反思、修正王學,直到瓊林學派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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