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九零三章 黃金 (下)
    第九零三章黃金(下)-

    呂宋的礦床不算太深。個人無力開採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南洋多雨,地下水脈極為豐富,挖好的礦井汪洋一片,嚴重的積水使礦工無法作業。有人想將家鄉的人力水車加以改造,將礦上的積水抽走,但是經過試驗,需要用一千人來做這項工作,才能保證採礦正常進行。但是這樣的話,成本實在太高。而且對於較深的礦井,水車也無能為力。

    但南洋公司有一種秘密武器,竟然可以不費人力做成這件事,那就是此刻聳立在沈默面前的這具隆隆作響、噴著蒸汽的醜陋裝置——只見一個底部燒煤的巨大鍋爐上,用粗粗的銅管連接一個同樣巨大的長方形金屬風箱似的汽缸。汽缸的底部還有一根軟管,與掛在高處的水箱相連。汽缸的另一端,是一個巨大的活塞,活塞連著根八尺長的平衡槓桿,槓桿在一個牢固的金屬支架上,另一端連接著粗粗的繩索,繩索上懸掛著沉重的鉛塊,鉛塊下是一根金屬的長桿,長桿深入到礦坑的底部。

    現在不是每天抽水的時間,但大人物們自然不用等到明天,總管吩咐看守機器的工人演示給幾位大人看,幾個工人便將給鍋爐添煤,燒開鍋爐後不久,負責操縱的工長,開啟汽缸上的汽門,將鍋爐中的蒸汽進入汽缸。活塞受到蒸汽壓力,和槓桿另一端鉛塊配重的共同作用下,很快被頂到汽缸頂部。當汽缸上的儀表指針指向紅色區域時,工長便關閉了汽門,同時開啟水門,將冷水從水箱噴進汽缸中。

    這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活塞竟然開始下降,並快速提起槓桿左側的金屬拉桿,使裝在礦井深處的提水泵,將井面以下十幾丈深的積水抽了出來。待活塞降到底。工長又關閉了噴水龍頭,將冷卻水從另一水門排出。然後打開進氣閥,蒸汽和配重再次把活塞頂起,如此往復,便源源不斷抽出水來……這個過程說起來很久,但做起來卻只是短短一瞬,完成一次往復,也就是幾息的功夫。這機器是如此之強大,源源不斷將地下水抽走,並一直將水位維持在十幾丈以下,這才導致山上樹木枯萎,光禿禿一片。

    「這,這簡直是太神奇了。」看著水管中噴湧而出的積水,饒是見多識廣的沈京也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他之前雖聽說過礦區用一種機器,把水燒開了就能代替牛馬做工。卻一直嗤之以鼻,覺著是以訛傳訛而已。但如今親眼見了這變戲法似的一幕,不禁暗暗嘀咕,難道說這裡頭還藏著一頭牛或是一匹馬在那裡拉嗎?越想越納悶,他向那總管詢問道:「這玩意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勁兒?

    「呃……」總管苦笑道:「小人也覺著奇怪,剛安上這機器時,礦上的人都不幹活了,整天圍著這玩意兒看。不怕您笑話,小人也在其中,沒事兒就琢磨,這到底是咋回事兒。」

    「到底是咋回事兒呢?」

    「小人也沒琢磨明白。」總管兩手一攤道:「要是弄明白了,俺就不在這兒待著了,早就被蘇州研究院請去了。」

    「嘿……」沈京呲牙裂嘴,要是能暴露身份,他早大耳瓜子扇上去了,教你拿老子開心

    「別為難他了,」沈默的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這台機器,出聲道:「這個世界上,也就幾個人能明白這玩意兒的原理。」

    「你肯定知道吧。」沈京道:「是你要來看的,你肯定知道」

    「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沈默搖搖頭,伸出手去,在這台機械的機台上擦拭起來,將厚厚的煤灰拭去後,一塊黃銅銘牌顯露出來。只見上面陰刻著一行隸書:

    『必進式蒸汽提水機』

    隸書下是兩行小字:『江南製造總局上海機器局制,蘇州研究院監製。』

    輕撫著這塊銘牌,沈默的目光迷離起來,他抬起頭,彷彿看到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朝自己微笑。大明蒸汽機發明的先驅歐陽必進,已經逝世整十年了,他的子弟們終於用他的理論,研製出了第一台可供實用的蒸汽機,雖然簡陋笨拙,雖然極為低效,除了遍地燃料的煤礦和這種不怕下本錢的金礦,別的礦上都用不起。尤其是沒有穩定的輸出,距離機器帶動機器的最終夢想還很遠很遠,但將火力轉化為機械能的理論已經實踐成功,剩下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歐陽公,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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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了蒸汽機,沈默的心願已了,在礦山住了一晚,便踏上了歸途。

    在回到馬尼拉後幾天,沈默與沈京和鄭若曾一直在開會,他們對呂宋的過去和現狀總結了經驗和教訓,並對未來做出了佈置。

    「你們獲得的成功,遠超我的想像,呂宋之行給了我極大的信心和啟迪,我要祝賀你們、感謝你們」安靜的淨室中,沈默緩緩道:「但你們的好日子肯定不長了……」

    沈京與鄭若曾對視一眼,後者點頭苦笑道:「是啊,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呂宋可不是二十年前的蠻荒之島,如今就像南海上的一顆明珠,再想不引人矚目是不可能了。就算是天高皇帝遠,北京也會把手伸過來的。」

    「怕什麼,」沈京嘿嘿一笑道:「誰敢伸手給他剁了去這呂宋,可不是王化之地」

    「但你身上可穿著朝廷的官服。」沈默輕聲道:「要是皇帝把你召回去怎麼辦?」

    「不理他」沈京搖頭道:「有本事就派兵來拿我,老子也不殺他們,全送去礦上背石頭去」

    「嘿……」沈默被逗樂了,笑道:「一方藩鎮,有得有這股子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匪氣」

    「在這呂宋島上,確實沒有人能動得了他,」鄭若曾憂慮道:「可公然反抗朝廷的後果,大人考慮清楚了麼?」

    「就反抗了,怎麼了?他們能奈我何?」既然沈默都這樣說了,沈京也不再壓抑滿身的匪氣,嘿嘿笑道:「這就叫尾大不掉」

    「還是要盡量占理的。」沈默無奈的看他一眼道:「老百姓常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一定要注意手段,牢牢把個『理』字佔住。」

    「是啊,呂宋畢竟是小局,要服從大人的大局,」鄭若曾道:「我們會及時跟大人請示匯報的。」

    「遠隔重洋,哪能及時?」沈默搖頭道:「遇到事情,你們兩個商量著辦就是,」頓一下,他說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未來的大明,不怕出亂子,大亂才能大治。」說著笑笑道:「當然咱們自己不能亂,呂宋的三大支柱產業,不能讓任何人亂了。三極理事會的建立也要抓緊,只有讓民眾成為主人翁,他們才會全力支持我們的事業,而不是麻木的旁觀。」

    鄭若曾拿起鉛筆,在小本上速記著。便聽沈默接著道:「我不擔心西班牙人,也不擔心北京的皇帝,因為你們已經證明了自己,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我不擔心你們在困難面前能不能挺過去,我擔心的是你們在滾滾而來的財富面前,會不會迷失。黃金堆積如山,並不是一個國家或地區必然強盛的表現,更不一定有利於其自身的發展。」

    「用大人著述《經濟學》上的話來講,就是『國家財富不能以貨幣佔有量來衡量,而是以國家貨幣消費量來衡量。』對麼?」鄭若曾道。

    「不錯,」沈默讚許的點點頭道:「對於一個國家或地區來說,出現財政盈餘,最理想的分配方式,是公平分配這筆錢。把錢真正按貢獻分配給生產者,沒有任何特權可以從中牟利。當然,公平分配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一點誰也做不到。」他頓一下道:「那麼退而求其次呢?應該將盈餘集中於創新部門,對於呂宋來說更是如此。礦山遲早有枯竭的一天,出產初級農產品的種植園,也在商品貿易中處於被剝削的位置。只有創造新的高利潤產品,才能源源不斷地帶來新的財富,才能為民眾帶來實實在在的福利。當然,創新的風險太大,官府和南洋公司不適合參與進來,還是通過金融業來完成吧。」

    「你們可以直接做的,是提高全體國民福利。修橋鋪路辦學校,都是可以造福民眾的。作為官府,要積極籌款,把責任主動承擔起來。南洋公司,更是要樹立反哺意識,用從呂宋民眾身上賺的錢,提高呂宋民眾的福祉,這才才能把呂宋的市場做大,提高民眾的素質,最終受益的還是南洋公司。」

    「說起教育來,」沈京插一句道:「你說總督府每年拿出四成的收入,投入到教育中,這個數字是不是高了些。」

    「一點也不多,」沈默堅定的搖頭道:「我們放著好日子不過,辛辛苦苦、自討苦吃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走出一條強國之路麼?在一個文明的國家,指望在無知中獲得自由,過去從未有過,將來也不會有。少年強則中國強,沒有什麼比在教育上投入,更正確的事情了。教育,使得我們的下一代有更高的起點。可以建立一個流動性的社會階層,階層從此不再是不可跨越的。在這種跨越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會富強起來,因為沒有人拿棍子逼著你,奮鬥的源泉源自內心的超越。」

    「讓你這麼一說,我倒明白科舉的好處了。」沈京若有所思道。

    「科舉的形式是不錯,但一國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把當官當作人生目標,而奮鬥終生時,就大錯特錯了。」沈默道:「官僚機構不能創造財富,而是寄生於國民經濟之上,當一國精英都擠破頭往官場裡鑽,把聰明才智用在勾心鬥角上,卻沒有人願意去創造財富時,這個國家是不會有希望的。」

    「……」沈京點點頭,尋思片刻,展顏笑道:「最近發現你比從前犀利了很多,說什麼都是一針見血。」

    「從前身在官場不由己,說話做事講的是分寸。」沈默笑笑道:「我現在身份轉換了,唯恐自己不夠銳利,點不破、點不醒自己的國人。」頓一下道:「社會財富最差的歸宿,是被集中於特權階層。這會導致物價飛漲,通貨膨脹,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而且富者通過特權就可以獲得無窮的財富,自然不會對投資生產感興趣,國家只能越來越貧窮,窮人越來多,社會矛盾也就越尖銳。」

    「大人此去回國,可千萬要小心啊。」聽了沈默的話,鄭若曾擔憂道:「我聽說,萬曆皇帝重建了東廠,現在他手下,有東廠內廠兩個特務機構,新招的七千多太監,大半都充實了這兩個機構。他們可不是吃乾飯的啊」

    「我知道了。」沈默頷首笑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並不打算暴露身份。」

    「那就好。」鄭若曾放下心。正事兒說完了,他便知趣告辭。明天沈默就要離開呂宋了,人家兄弟肯定要說一說私話的。

    「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沈默看著欲言又止的沈京。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風格。」

    京點點頭,直勾勾的望著沈默,一字一句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家老三是不是冤枉的」

    沈默端茶盞的手輕顫了一下:「怎麼冒出這麼一句來?」

    「兄弟,二十五年前,我就跟著蔣舟去日本忽悠王直……」沈京盯著他道:「當時我被你的表現給鎮住了,是以對你的判斷深信不疑。但我回去後,越琢磨越覺著不對味……」

    「怎麼不對味。」沈默淡淡道。

    「我說了你別生氣,你給的理由太牽強。」沈京笑笑道:「我反覆尋思,都覺著永卿這孩子的動機不夠。」說著他沉聲道:「而且所有的情報來源,都沒有直接的證據。雖然『疑罪從無』不一定正確,但你僅憑猜想就認為,是所有人都在包庇他,是不是有些牽強呢?」

    「……」沈默擱下茶碗,垂下眼瞼道:「說我僅憑猜想,難道你現在不是在猜想?如果不是認定他的罪過,我有什麼理由,和自己的兒子過不去?」

    「要不是因為這一層,我當時也不會那麼輕易就信了你。」沈京搖搖頭,淡淡道:「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為什麼,要把自己最鍾愛的兒子廢掉。但觀察你一段時間,我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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