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九章衝動的懲罰(上)-
大明朝地域太廣,在這個通訊交通手段基本沒什麼改變的年代,南方和北方就像兩個不同的世界,《明夷待訪錄》掀起的熱潮,一時半會兒還傳不到北京。當然就算傳到北京城,大家也沒工夫搭理……南方再熱鬧,也不過才打打嘴仗的地步,北京城裡卻已經真刀真槍的幹起來了。
廷杖了上疏的四人之後,非但沒有達到皇帝預想的百鳥壓音,反倒是激起了官員們的逆反心理,上疏攻擊奪情,甚至指責皇帝的人有增無減——就在吳中行等四人受杖的當天,通政司觀政鄒元標,帶著滿滿一匣子奏章,來到了司禮監……雖然在文壇中,他已經算個人物,然而在官場上,還是剛剛起步的新丁,所以向司禮監遞送奏章這種跑腿差事,當仁不讓的落在他的身上。
因為他為人風趣幽默,和司禮監當值的侯太監,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把裝奏章的匣子擱下,便要對方開收條。
若是平時,侯太監肯定痛痛快快就答應了,但現在是非常時期,上峰剛剛吩咐過,必須要嚴查每一道奏章,但凡是議論奪情的,直接拿出來,交錦衣衛抓人即可,不得上呈。
所以他伸手去拆那奏章的封條,卻被鄒元標一把按住道:「這不合規矩吧。」為防止司禮監偷看奏章,從中搗鬼,從萬曆元年起,通政司送來的奏章便裝匣貼封條。按規定,司禮監必須送到御前,當著皇帝的面開封才行。像侯太監這種行為,屬於私拆奏章,一經查實,可以問死罪的。
「你說得那是老黃歷了,」侯太監卻滿不在乎道:「上面已經說了,但凡通政司遞來的奏章,司禮監先看一遍再上呈。」
「這是哪個上面說的?」鄒元標心中大怒,但臉上一點沒表現出來。
「皇上親下的旨意」侯太監一挑大拇指,揚眉道:「還以為咱們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兄弟,招子放亮點,將來皇上親政頭一件事兒,就是恢復咱們司禮監的地位」
「是麼?」鄒元標笑笑道:「那可真厲害。」
「那兄弟可就開封了……」侯太監道。
「開吧。」鄒元標聳聳肩道:「都是恭賀皇上大婚的賀表,這時候送來,是讓皇上開開心的。」
「理當如此。」侯太監聞言大加讚賞道:「不是我說你們這些外臣,要是都這麼懂事,至於鬧成現在這樣麼?」說著他打開了匣子,隨手拿起上面幾份,翻開一看果然都是賀表,便放回去道:「這樣多好,趁著皇上大婚緩和一下,日後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是啊。」鄒元標看他不再往下檢查,暗暗鬆了口氣道:「那我先走了,你盡快把奏章送上去。」
「馬上就送。」侯太監起身相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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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東暖閣中,萬曆皇帝正端坐在書桌前閱看奏章,雖然還不到十六歲,但他已經對內外軍政有自己的看法了……他本來就天資聰穎,又有世上最好的老師教導,可以說是大器早成。但對於一名十六歲的青年來說,這未必是什麼好事兒,因為這會加重他的自命不凡,讓他難以忍受內閣強加的種種限制。
比如說,對於大臣的奏章,他只能看,卻不能發表意見。或者發表了意見,也會被內閣無視。作為皇帝,他的責任就是在內閣的票擬上蓋章,甚至連留中不發都不允許,簡直被當成一枚人形圖章。
當然,在自己年幼時,內閣這種措施,可以有效防止宦官干政,也算無可厚非。但現在自己已經成人,卻還是這種待遇,你讓皇帝如何受得了?
想到這,萬曆把那本奏章重重的摔在桌上,黑著臉道:「不看了,看了也是白看,送到內閣去,讓他們自己看著辦吧」
就在這節骨眼上,侯太監帶來的那匣子奏章送到了御前。
「這時候送來幹什麼,快拿出去」掌印太監李全小聲吩咐道:「直接送到文淵閣。」
「這是外臣進獻的賀表。」侯太監並不怕李全,因為他知道這個總管並不受寵:「難道也要送去內閣麼?」
「這個不用。」李全也不跟他一般見識,接過來,擺擺手道:「你回去吧。」說完便轉身送進去。
李全一轉身,侯太監便往裡間張望,但是有一道門隔著,什麼也看不見,他撇撇嘴,微聲嘟囔道:「生怕別人和皇上近了,搶了你的位子去」接著在心裡狠狠詛咒道:『這麼不招皇上待見,還賴在那兒幹啥,司禮監的威風都讓你丟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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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侯太監在那暗自腹誹。單說李全捧著那匣子奏疏,進了東暖閣。
「怎麼又回來了?」萬曆剛吩咐自己的貼身太監孫海擺上棋盤,準備殺兩局解解氣,見李全去而復返,他登時黑下臉來。
李全知道皇帝煩自己,所以更是加倍討好,實指望著有一天能把皇帝的心暖過來:「啟稟皇上,這是外廷送來的賀表。」
「什麼賀表?」萬曆黑著臉道:「有什麼好賀的?」
「皇上真是貴人多忘事,下月就是您的大喜之日啊。」李全笑成一朵菊花道。
「哦……」萬曆點點頭,懶得再回書案,便讓孫海把棋盤挪挪,空出便地方道:「擱這兒吧。」
李全便將匣子放在萬曆面前,皇帝饒有興趣的拿起一份,打開看了看,果然心情不錯……同樣的一段話,在誇別人的時候,你可能覺著太假太肉麻,但用來誇你的時候,你卻會覺著,原來我這麼棒啊以前怎麼沒發現
而皇帝這種天生自大狂,看完的反應卻是……我果然這麼棒所以雖然都是些陳詞濫調,萬曆卻看得津津有味。
見皇帝果然心情好轉,李全很是高興,他把其餘的三十多本奏疏都從匣中取出來,整齊的碼放在皇帝面前。
萬曆看完了手中那道賀表,往李全手裡一扔,目光射向了眼前的兩摞賀表道:「全在這裡了?」
李全恭聲答道:「回主子,全在這裡了。」
「再沒有了?」皇帝的臉色晴轉**:「京官兩千多,就這麼點兒人上賀表?而且全都是以衙門的名義,沒有個人的」按禮,大婚前一個月,百官就要上第一道賀表了。現在距離大婚不到二十天,皇帝才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回過味兒來之後,心情可想而知。
李全心說,這不都是奪情的事兒鬧得麼?朝廷盡刮剛烈風,官員們都不願這段時間上賀表,以免有人說阿諛奉承,厚顏無恥。然而實話不能實說,他飛快的想了想,給百官圓場道:「可能是擔心每個官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聖上,因此只叫各衙門部衙上一道賀表,既不使皇上太勞累,也可以代表我大明所有臣民對皇上的忠愛之心。」
聽了他的話,萬曆冷笑道:「讓官員上道彈章不怕勞累了朕,讓他們上賀表倒怕勞累了朕還真是鍾愛體貼呢。」說著一咬白森森的牙齒,露出不屬於年輕人的陰沉道:「無非是因為奪情的事情,都在心裡罵朕,不願意上賀表罷了。李全,你也吃裡爬外,跟他們一起蒙朕?」話到最後,他重重一拍桌子,把那兩摞奏疏全都掃到地上。
李全立刻跪下了,磕頭道:「皇上息怒,奴婢只是猜想,這就回去問明白再來稟報」
「這還像句人話」萬曆看都不看他道:「立刻去將此事問明白了,讓沈閣老帶頭寫賀表」
全磕個頭,爬起來,剛要退出去。卻聽蹲在地上收拾奏章的孫海輕咦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不大,卻足以讓萬曆回過頭去道:「你咦什麼?」
「奴婢,奴婢只是奇怪,這,這好像不是賀表。」孫海指著散開在地上的手本道。
「嗯?」萬曆一皺眉道:「念」
孫海便跪在地上,展開那份奏疏,剛看了《再諫張居正奪情疏》的題籤,臉色就勃然大變。
「怎麼了?」皇帝問道。
「又是一道針對奪情的抗疏。」孫海小心回答。
「……」萬曆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摸了摸唇邊剛剛長出的軟髭,咬牙道:「念」
「為大學士張居正奪情事,臣通政司觀政鄒元標再次抗疏諫曰。」孫海剛念了一句,便停下來,覷了覷皇帝的表情,見萬曆沒有任何表示,才繼續念下去道: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其設施酷厲者,如州縣賦稅、清丈田畝,數必增額,不得減少。有司希指者,則必再增其數。又用考成御人,升降皆有其出。大臣持祿苟用,小臣畏罪緘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則明日必遭杖徙……』之前四人只是就事論事,並未言及其它。然而鄒元標把炮火又升了一級,對張居正的人品、執政作風全盤否定,要求立即罷免張居正
皇帝沒喊停,孫海只好繼續念道:『臣伏讀敕諭:『朕學問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盡棄。』陛下言此,實乃宗社無疆之福也。但朝中弼成聖學、輔翼聖志者,豈獨居正。學問人品超過居正者,大有人在。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人之五常之道豈不盡喪?於此親生而不養,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為非常之才』,豈不令天下士人齒冷?由此推斷,必定懷禽獸之心,方為非常人也……』不僅把張居正罵成是禽獸,還對皇帝進行了無情的嘲諷,揭穿皇帝借口的可笑。
「不要念了」萬曆終於忍不住發作了,他把棋盤上的棋子全都推到遞上去,受傷野獸般怒吼道:「一個小小觀政,竟然頂風作案,真是反了天了」說著怒不可遏的下令道:「快叫朱希孝,把這個人給我抓起來不要讓他跑了」太監趕緊跑出去傳旨。
「每一本都看看」萬曆氣得嘴唇發青,俊臉煞白。他死死抓住座椅扶手,咬著牙道:「把每一本夾了私貨的都找出來朕倒要看看,還有多少不怕死的找出來全都殺了一個不饒」
李全本來要退出去,誰知又發生了這麼一出。按說這種時候,他這樣不受待見的,應該老實閉嘴。然而李全實在擔心皇帝一時衝動,真的下旨殺人,那樣勢必引起朝局大亂,甚至連皇位都可能不穩。便趕緊硬著頭皮奏道:「皇上,萬萬不可殺人啊」
「為何?」萬曆瞇著眼瞧著他,目光無比瘆人。
李全擔心一時講不清理由,反而會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想了想,便從皇帝的角度出發道:「這鄒元標眼見趙用賢四人,被打得只剩一口氣,還敢冒險上折,顯然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
「嗯……」萬曆點點頭,覺著這話有道理。
「這些文人腦子都有問題,不怕死,就怕不出名。之前誰知道鄒元標是哪號人物?可您只要一殺他,保準立刻成為世人皆讚的大英雄。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呵,以死換名,好賠本的買賣真想打開這些文官的腦殼看看,裡面到底裝得是什麼。」萬曆飽讀史書,自然知道有這種人存在,只是他一直覺著,名聲什麼的都是浮雲,實際的東西才重要。
這時候,孫海清點完畢,他將單純的賀表歸為一摞,把議奪情的奏疏摞成另一摞,前一摞就比後一摞厚一點而已。
「既然這些傢伙這麼想死.朕偏不讓他們死傳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為例,將上書的鄒元標等人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軍。即刻執行」萬曆拍案道。
「奴婢這就去傳旨。」李全躬身道。
「……」萬曆點點頭,代李全走到門口時,卻又喊住他道:「讓孫海去就行了,你留下朕還得跟你算算賬」
聽了皇帝的話,李全一陣兩腿發軟,後背全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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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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