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上)
    第八八八章好吉利(上)……

    棋盤胡同,沈府前書房。

    皇帝下令後僅僅盞茶功夫,消息就傳到了沈默府上。陸綸那邊請示,到底是立即抓人,還是拖到明日再說。

    「二位先生怎麼看?」沈默眉宇深鎖,望向正在烤火的王寅和沈明臣。沈明臣縮縮脖子,搖搖頭道:「眼下這局勢,咱可沒那本事看透。」

    「你不是看不透,你是找不到希望。」王寅淡淡道:「小皇上如此強硬的姿態,就是在向朝野示威,我已經長大了,你們不能再不拿我當回事兒了。小皇帝要奪權,首先得過您這關。」說著看看沈默道:「看似一直不關大人的事兒,可事實上,招招都是朝您招呼過來的。」

    「是……」沈默心事重重地歎息一聲,道:「不知當年楊新都,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楊新都,就是楊廷和。當年武宗駕崩絕嗣,他將武宗堂弟朱厚熜迎進京城登基,並借皇帝不通政務的機會,擴大內閣手中的權力,想要使內閣獲得國事的決定權……按照他對幾代皇帝的認識,成功的希望似乎很大。朱厚熜卻偏偏繼承了祖先的自我、偏執和高傲,在他的字典裡,沒有『妥協』二字,為了自己的權威,他不憚於用所有手段戰勝對手,哪怕把他的家業徹底打碎也無所謂。

    雖然後世都知道,死拼到底的結果,是楊廷和致仕,左順門喋血,內閣過大的權力被壓制,專制皇權復興。然而在起初那段光陰,至少楊廷和一方的人,都認為他們是必勝的。因為雙方的實力對比是如此懸殊,皇帝這邊,只有他和他老媽,而楊廷和這邊,卻是滿朝的官員。

    一對孤兒寡母卻佔據著至尊的地位,一個已經徹底掌控了國家的文官集團,這與今日的局勢何其相似?所以沈默才會有此感歎。

    見沈默憂色難掩,王寅笑著安慰道:「大人不必為楊新都的故事所擾,您不是常說,把歷史當成宿命,就一定會重複歷史。把歷史當成教訓,就會創造新的歷史麼?」

    「是啊,楊新都當年,權威太重,他把礙眼的官員全都踢出京城,結果讓京城之外,政敵林立。當他和皇帝鬥起來,那些人自然加入皇帝的陣營,結果讓大臣和皇帝的鬥爭,變成了兩派大臣之間的鬥爭,皇帝倒成了裁判,這樣焉有不敗之理?」沈明臣道:「大人就不一樣了,您對天下官員和讀書人的優待,可謂史無前例,只要咱們接受他的教訓,必然不會腹背受敵,重演他的悲劇。」

    「句章所言極是。」王寅撚鬚頷首道:「皇上這是給您出了個難題,可又何嘗不是您的機會?張江陵丁憂的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您卻一直保持沉默,知道的明白您的苦衷,不知情的,卻還以為您怕了皇帝,不敢維護道義。」頓一下,有些興奮道:「皇帝抓了他們,您卻盡力營救,這是向天下官員表明立場,卻又無須直接針對張居正的大好機會啊」

    「……」沈默沉吟片刻道:「能否讓他們免受牢獄之災?」

    「這是不可能的一來,沒有他們的犧牲,哪能喚醒天下的官員,讓他們團結起來。」王寅冷酷道:「二者,大人既然選擇了這條前無古人的道路,就必須有所為有所不為,首先便是不能犯規只要稍微行差踏錯,那些以您為首領的道德之士,就會立刻翻臉,將您打入權奸之列,變成您的敵人。」

    「是……」沈默緩緩點頭道:「這盤棋,我們看似局面不落下風,可下得太被動了。」

    「沒辦法,您的對手不是皇宮裡的那對母子,而是二百年來的皇權至上。」王寅深表贊同道:「咱們現在能出的招太少了……」他覺著不該說這種喪氣話,便呵呵笑道:「好在咱們早就意識到了,您的六年新政,其實是給皇帝挖了六年坑。他要是像先帝那樣八風不動,自然坑不著。可現在看來,他似乎不是善茬,更像是世宗一類。」

    「不怕他折騰,就怕他不折騰,」沈明臣也嘿然笑道:「咱們就看看這位萬曆皇帝,能把國家折騰成什麼樣吧」

    「這種以他人為棋子的感覺,」沈默緩緩搖頭道:「實在是太糟糕了。」

    「大人必須盡快習慣起來,」王寅沉聲道:「自從隆慶六年您做出那個決定,就該知道,這天下終究將變成您和萬曆皇帝對弈的棋盤勝者將有機會使天下按自己的意願運轉下去為了這一目標,又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呢」頓一下道:「何況又不會出人命……」

    「為了達到政治目的,就必須犧牲別人,這種政治模式太野蠻了。」沈明臣也勸解道:「大人希望建立的制度,不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你死我活,給政治鬥爭一個文明的解決方式麼?如果真能成功,可以讓我華夏民族,少流多少鮮血?」

    「我沒有婦人之仁。」沈默搖搖頭道:「我只是想到,當年徐閣老也曾這樣犧牲過吳時來、董傳策、張翀他們三個,以激起天下人對嚴嵩的反感,我現在這樣做,和他又有什麼區別呢?」說著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幽幽道:「哪怕是高尚的目的,也需要骯髒的手段來達成,實在是太悲哀了……」也不知他是在說自己悲哀,還是為這個時代的政治家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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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夜裡,錦衣衛緹騎四出,將吳中行、趙用賢、沈思孝、艾穆四人從家中逮捕,直接投入鎮撫司大牢。第二天剛濛濛亮,又奉命把他們從大牢中提出來,押解到午門前推倒跪下。四人昨日已經跪了一夜,膝蓋都磨出血來,磚地又都堅硬如鐵,膝蓋一壓上去,剛結了血痂的地方又被磨破,鮮血滲出來濡濕了褲腿,令人觸目驚心。

    這天不是大朝的日子,是以只有六科廊和內閣的人,在第一時間看到這般情形。當給事中和內閣的官員們,看到四人的慘狀後,登時一片嘩然。紛紛大聲質問那些緹騎,為什麼要如此虐待四位官員

    辦差的雖然是錦衣衛,但監督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永,問得眾人質問,他板著臉道:「休得喧嘩,這是聖旨」

    「聖旨,哪裡來的聖旨?」官員們激憤道。

    李永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黃綾給官員們傳看,冷笑道:「這下沒什麼好說的了吧?少字」說著提高嗓門道:「都看清楚了,這就是欺君罔上的下場」

    官員們沒有被鎮住,反倒愈加沸騰起來:「不對,這是亂命先帝在位六年,從沒有如此對待過一個大臣。當今雖然還小,但仁慈之名傳佈海內。一定是你們這些人在教唆皇上幹這種事情的」

    「對,就算他們四個犯了罪,皇上可以命法司審理,直接刑拘不是為君之道」給事中們摩拳擦掌道:「我們要封還這道上諭請皇上把案子交給法司處理」

    「荒,荒唐……」這些年,宦官被文官們打擊的實在不像樣。李永本就是色厲內荏,見根本沒把文官們鎮住,自己便慌亂起來,趕緊招呼了一隊緹騎兵過來,便場面維持住,這才勉強鎮定道:「聖意不可違,再胡說八道,連你們一起抓起來」

    「你倒是抓呀」在大明朝,要是沒被皇帝整過,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給事中,於是一眾科長科員興奮起來道:「咱們榮幸之至」

    「反,反了天了」李永還真不敢做這個主,正在慌神之際,他看到內閣首輔的轎子過來,像是見到救兵似的大喊道:「沈,沈老先生,你快來管管手下吧,實在太……太不像話了。」其實李公公不是結巴,只是緊張壞了。

    轎子停下,走出來的果然是內閣首輔沈默,看到這一幕,他皺眉道:「怎麼回事兒?」雙方便你一句我一句,將剛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

    「李公公抱歉,六科廊是朝廷的獨立機構,只對皇上負責,內閣管不了。」聽明白原委後,沈默對李永道。

    「啊……」李永剛要絕望,卻見他又轉向那些言官道:「你們這樣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難道朝廷設立給事中,是用來罵街的麼?」

    面對著首輔,給事中們規矩多了,而且聽話聽音,他們可都聽到沈默頭一句,便是『我管不著他們』,便有那機靈的會意道:「元輔明鑒,我等不是有意喧鬧,而是不知這四人為何在此戴枷示眾,故而上前詢問。」

    「可問明何故?」沈默問道。

    「只說是皇上的旨意。」給事中們趕緊將那黃綾遞給沈默。

    沈默接過來,看了看,然後便收入袖中,對眾人道:「此事本官並不清楚,待我面聖問明究竟。」說完後,不再理任何人,逕直坐上轎子,進了午門。

    他這一來一走,官員和太監都有些發懵,半天才回過神來,得,那就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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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首輔求見,宮裡母子的心,都一抽一抽的,但躲著不見也不是不辦法,只好命人在文華殿設簾,李太后陪著萬曆一起見他。

    沈默行禮看座之後,也不待他開口,珠簾後的李貴妃先開口道:「元輔受先帝重托,不能讓人欺負了我們孤兒寡母」她的本意,是讓沈默求情的話開不了口,卻沒意識到,自己這話一出口,直接把自己撂在弱者的地位,人家不欺負你這樣的欺負誰?

    其實這不是李貴妃的真實水平,只是昔年沈默給她留下的恐懼太深刻了,是以一見他,不自覺的便軟下來。

    就連小皇帝都受不了了,暗翻一下白眼,對沈默道:「先生可是為了午門外那四人而來?」

    「回稟陛下,正是。」沈默頷首道:「不知這四人如何惹到皇上,會招此雷霆之怒?」

    小皇帝便答道:「祖宗故事,非言官上疏攻擊輔臣的,須施以廷杖……朕的皇爺爺曾因為大臣攻擊嚴嵩,而下令廷杖過……」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因為他看到沈默在笑。兩人師生六載,萬曆知道,只要沈先生一笑,就說明自己錯了:「朕……說錯什麼了麼?」

    「呵呵……」沈默微笑道:「皇上博聞強記,微臣深感欣慰。只是這個典故用得不太恰當。嚴嵩是什麼樣的大臣,早已有了定性。世廟的聖名也因為庇護嚴嵩而蒙塵。您舉這個例子,是將張閣老類比為嚴嵩啊」

    「這……」萬曆有些侷促道:「朕用典有欠考慮。」他咬一下下唇,面色又堅定起來道:「但我想列祖列宗都打過,朕也打得。」

    「呵呵……」沈默微微搖頭道:「這話不知是誰告訴皇上的,實在該殺。」

    只見珠簾微微顫動,顯然那個該殺的人就在那。

    「難道不對麼?」萬曆皺眉道。

    「確實是不對的,但這不怨皇上。」沈默溫和道:「是臣等以為您永遠不會動用廷杖,故而從來沒為皇上詳細講過。」

    「先生請講。」萬曆只得耐著性子道。

    「廷杖,確實是本朝太祖所創。太祖皇帝馬上得天下,御下帶著軍法的嚴酷,貪污十兩即可剝皮充草,創造廷杖自然不足為奇。然而洪武年間被處以廷杖的,只有刑部主事茹太素、工部尚書薛祥兩位。之後成祖皇帝也是武人出身,永樂年間卻並未動用廷杖,仁宗同樣如此。宣宗皇帝唯一一次,捶死兵部侍郎戴綸,還是因為私怨,這也成為宣宗皇帝一生的污點。可見,說本朝有廷杖的傳統,實屬污蔑。」沈默頓一下,又道:「真正讓廷杖成為常態的,是三位大名鼎鼎的宦官。正統年間,王振擅權,尚書劉中敷、侍郎吳璽、陳瑺,祭酒李時勉等都受過廷杖。成化年間,宦官汪直亂政,曾將給事中李俊、王浚等五六人各廷杖二十。御史許進得罪汪直,也被廷杖,幾乎致死。」

    「正德年間劉瑾專政,廷杖的使用更為酷烈。正德元年,劉瑾把大學士劉健、謝遷趕出京師,激起士人共怒,給事中艾洪、南京給事中戴銑等二十一人,或獨自具名,或幾人聯名,上疏請留劉、謝二人,同時彈劾劉瑾。劉瑾在武宗面前添油加醋地進讒,請得聖旨,將這二十一人全部逮捕,各廷杖三十。其中戴銑受刑最重,當時死於杖下。御史蔣欽三次上疏,三次被杖,每次杖三十,第三次受杖後過了三天死在獄中。我朝聖人陽明公當時任兵部主事,上疏救人,劉瑾假傳聖旨,把他廷杖五十,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把他貶官為貴州龍場驛丞……」

    「啊……」聽了沈默的講述,萬曆動容道:「連陽明公也挨過廷杖麼?」王陽明在死後五十年,已經成為本朝聖賢般的存在,聽說他也受過廷杖,對小皇帝的震撼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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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忘了解釋了,因為一直沒發上,就在不停聯繫編輯,結果什麼都耽誤了,等到了發完了,已經12點了。結果今天又要來岳父家,抽空忙閒的寫完,然後跑出來網吧發……那一章欠著啊。

    第八八八章好吉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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