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三章神鞭(上)
最初倡行一條鞭法的,是嘉靖十年三月的御史傅漢臣,那時候沈默還沒出生呢。之後一條鞭法開始在東南部分地區試行,原因顯而易見,它讓胥吏和豪紳們沒有空子鑽。前者吃不到好處,後者逃不了稅賦,自然要和推行的官員鬧騰。
因為朝中一直有反對的聲音,而且皇帝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將一條鞭法作為國策定下來。所以地方官員得不到法律的支援,而豪紳們也抱著僥倖心理,往往是一任官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法令推行下去。但一旦離任,一切又回到原點,繼任者還得從頭開始。
但是條編之法的推行,不僅是由於官吏的提倡,同時也出於人民百姓的要求。所以雖然阻力重重,還是逐漸推廣開來。到嘉靖四十年,施行區域已從南方擴大至北方,江西、浙江、南直隸、廣東、廣西、福建、山東都有比較成熟的經驗。尤其是高拱當政以後,他命劉光濟在湖廣,龐尚鵬在江西、海瑞在南直隸、林潤在山東,全省大力推行,已經具備了在全國推廣的條件。
然而總得看來支持與反對的意見都很多,支持者以為一條鞭法負擔公平、舞弊困難、稅額確定、征輸便利,反對者認為負擔不平、無普遍適用性、征銀於農不利、容易侵吞等。
反對的聲音中,尤其以朝中的清流領袖,左都御史葛守禮,這位旗幟鮮明的反條編鬥士,自從此事提上議事日程起,他就多方奔走,大聲疾呼,希望能阻止形成決議。
但他很清楚,廷議中超過一般的票數在沈默手中,加之本身就有許多官員支持一條鞭法,其中不受沈默控制的戶部七張票一定會支持此案……根據去歲制定的投票辦法,在廷推和廷議中,內閣首輔算五張票;次輔、加一品銜的閣員、加一品銜的尚書、加一品銜的都御史算四張;二品的閣員、都御史、尚書算三張;三品的侍郎,副都御史、寺卿算兩張。還有四品的國子監祭酒、少卿等,算一張……所以廷推時一定可以通過。
但通過廷推,並不意味著就可以頒行天下,因為對於廷議形成的決議,廷推形成的任命,六科皆有封駁權。也就是,六科都能夠否了它。
當初在對付馮保的鬥爭中,科道是統一戰線上的盟友,作為都察院首長的葛守禮,本以為自己可以影響到那些官小權大的科長們。他先是讓幾個御史去吹吹風,然後親自出馬,找到六科長官韓楫,希望他能推動封駁。
韓楫不禁腹誹,您是不是老糊塗了?且不說這是我老師定下的政策,讓我這個做學生的如何反對。單說現在已經不是我老師在位了,沈閣老仁厚,不計較我當初出主意給他小鞋穿,我就得好好表現,哪能給首輔大人拆台呢?
何況也不是他想拆就能拆的。因為針對六科的封駁權,去歲也通過廷議給出了明確的規定。對於六部的部務,相對應的科便能駁回。但到了廷議這個層面的國家大事,就必須六科的給事中一人一票,用投票的方式決定是否封駁。
而向來給人以團結一心的六科廊,其實結構是最鬆散不過的。六科之間互不統屬不說,甚至每個科裡的都給事中和給事中都不是純粹的上下級關係……每個人的職權相等,都給事中類似於領班,只是名義上的負責人。
所以他這個吏科都給事中,只是名義上的六科廊頭目,甚至連本科的同事都控制不了。韓楫知道,六科之中,本來就有一小半是首輔大人的門人。而且沈閣老待六科著實不薄,別的不說,薪俸先跟三品官持平了。
這對於素來清苦的給事中們,既是雪中送炭,排憂解難,又是增光添彩、揚眉吐氣,所以大家礙著臉面,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是極感念首輔大人的。
再加上佔六科大多數的高拱門徒,還有一小部分張居正的人,都不會去反對他們的舊主,所以不用投票他就敢說,這法案一定能在六科廊獲得通過。
但他也不敢得罪德高望重的葛老爺子,只能輕聲細氣陪著笑,跟他講六科封駁權的行事,是要五十二名給事中一起投票,自己雖然掛著個老大的名兒,但實際上也不過比別人多一票,根本不頂事兒。
「別跟我扯些沒用的」葛守禮多大歲數了,見過的人比他吃過的米都多,很快就看穿了韓科長的心思,登時拉下臉教訓道:「朝廷遴選言官,標準就是富裕家庭的不要,富庶地方出來的不要,性格圓滑的不要。你們大都是來自西南、西北的苦出身、硬漢子,怎麼也要跟著南蠻子犯渾」
「您說首輔大人是南蠻子?」韓楫是幹什麼的?言官練得就是嘴皮子功夫。抓住葛大爺上了年紀,說話言語的漏洞,胡亂發揮道:「北宋都過去五百年,您老怎麼還有南北之分?」
這裡面有個典故,話說北宋建立時,太祖趙匡胤曾經立下祖制曰『南人不得為相』,因為當時南方的南唐、吳越、南漢都屬於被征服的地區。換言之,這些地方的人都是亡國之民,趙匡胤認為他們的性格,是不適合宰執天下的。但這個祖制,在真宗時便被打破,王欽若、丁謂這些南方人相繼登上首相寶座。但最有名的南人宰相,還得屬王安石和蔡京,這兩位對北宋滅亡要負直接責任的相公->。
所以一提這茬,人們都想到這二位。韓楫的意思很明顯,您是要把首輔大人比成是王相公->呢,還是蔡相公->
葛守禮當時就當機,他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他說南蠻子,其實是指在南方推行一條鞭法的那些人。但老人家自重身份,不可能去解釋,甚至連和韓楫說話的興趣都沒了。
「既然韓科長為難,那就當老夫沒來過吧。」又說了幾句話,葛守禮便離開了六科廊。
朝廷慣例,年七十以上的老臣,不論品級,都賜大內乘抬輿代步。葛守禮二品考滿加一品銜已經多年,已經可以坐四人抬的轎輿了。葛守禮坐上轎子就開始生悶氣。沒過多久,忽然他感到緩了下來,睜眼一看,只見轎夫們正在磨轎槓準備拐彎出紫禁城,他趕緊蹬了一下轎板,悶聲叫道:「不要拐彎,逕直去內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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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中,沈默坐在首輔值房中辦公,聽說葛守禮來了,他趕緊丟下手頭事情,到內閣門口迎接。
葛守禮的倔強脾氣是出了名的。因為一條鞭法的事情,他上疏罵過張居正,高拱任首輔期間,竟沒有到內閣一次。除了廷議之外,實在有事的話,高拱得親自去都察院找他才行。
就是這麼一位連高拱都得叫前輩的大牌。所以沈默雖是他的上司,還是得敬著他。好在沈默的性格謙和,當上首輔也沒有絲毫改變,原先每次相見都執晚生禮,現在還是一樣。
葛守禮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麼,內心中對沈默卻有著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他就不會再來內閣。
看到葛守禮已經下轎,沈默趕緊快走兩步,雙手作揖說道:「您老有事,只管叫我過去就是,怎麼還親自來了呢?」
葛守禮搖搖頭,即使實話也是戲謔道:「你現在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但因為剛在六科受了氣,這話說的有些沖了。
沈默絲毫不以為意,請葛守禮進了會客廳,把正座讓給了他,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幾口茶後,葛守禮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江南,咱們這算是朋友閒聊,我請問,這個首輔已經當了半年,感覺滋味如何?」
「呵呵……」沈默輕啜口茶,頓了頓才苦笑道:「八個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好,這正是宰相該有的心情。」葛守禮點點頭,道:「老朽待罪官場,已經四十多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台與下台。雖然一輩子沒當過大學士,但也總結出了點當首輔的門道。」說著看看沈默道:「不知首輔大人,有沒有時間聽老頭子絮叨?」
「洗耳恭聽。」沈默微笑著頷首道。
「那好,我就長話短說。」葛守禮道:「老朽發現,要想把這個首輔當安穩了,關鍵是…。第一點,現在皇上太小,不必說。第二點,就是一定要籠絡住人心。忠奸都是後人評說,對於我們百官來說,他們都是我們的長官,甭管嚴嵩還是高拱,都是一樣一樣的。」
「……」沈默點點頭,對這點他深有感觸。
「像嚴分宜,一上台就請示嘉靖皇帝,給兩京官員提高折色,官越小獲得本色俸越多,讓兩京官員對他感恩戴德。像徐華亭,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獄,因進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員,死者昭雪封謚,生者加官進爵。僅此一點,士林清議就完全倒向他這邊。就連高拱,他雖然貌似粗豪,但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從不吝惜名器。譬如說,對我這樣當部堂多年再也無法晉陞的老臣,他向先帝請旨額外頒賜,賜了老夫個榮祿大夫、太子太師,由二品變成了一品,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我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這又是好大的人情。」
「想不到,我會跟你說這些吧?少字」說到這兒,他看看沈默道。
「……」搖搖頭,沈默微笑道:「一直以為您老是口不言利的道學先生。」
「老朽當然不會把這些話掛在嘴上,」葛守禮淡淡道:「就像那些官員,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總不是一回事兒。」他這才道明瞭真意:「老朽也是六十之後,才對此有一番深切的認識。我把人們口頭上公認的理想稱為『陽』,而把人們不能告人的私慾稱為『陰』。而調和陰陽,就是宰相的任務,具體說來,就是使『不肖者猶知忌憚,而賢者有所依歸』。這個看起來標準很低,但能做到這一點的,無不是千古流芳的賢相,如果把目標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實事求是了。」
沈默不動聲色的點點頭,老頭的話他聽懂了……分明是在教育自己,你這個當首輔的,不應該一上任就亮明態度,急吼吼的推行新政,這樣會使你失去超然的地位,注定為一些官員所反對,這樣還怎麼調和陰陽?更何況,你以為那些支持推行新政的人,真的像他們嘴上所說,是為國為民呢?其實心裡頭都是為自己打算。地方官想著徵稅方便,不要壞了仕途;京官們則為了巴結你這個首相大人,純粹為了支持而支持。
要不怎麼說,思想只能在同一層級的人對流呢?要是葛大爺能有耐心跟韓楫這麼循循善誘,也不至於話不投機到對方出言擠兌。
然而沈默聽了這番話,心裡頭卻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認對方說得話句句都是忠言;但另一方面,對方有意無意擺老資格的語氣,說明自己在他們這些老臣眼裡,還是太嫩了。可想而知,就算法令通過後,人家該掣肘還是要掣肘。
好在自己早有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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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反覆思考,我修改了大綱,不急著大結局了,這可絕對不是為了拖日子,我的新書都等不及了。
只不過想給大家一個豐滿完整的故事。
從明天開始恢復兩更,如有例外,會在晚上十點前通知。三十歲的男人不打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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