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八七八章 大政變之鹿死誰手(中)
    第八七八章大政變之鹿死誰手(中)

    七月二十八日,日入。張居正管家游七府上。

    張閣老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前敵指揮所了。自從告假以來,他坐著游七的轎子來到這裡,便一步也沒有邁出去過,一切的對外聯繫都轉到這裡。所以他的大學士府顯得格外冷清,以在事後證明他靜心養病,並未參與到這場大政變中。

    為了避嫌,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他的所在,而且這些人也不會大搖大擺來找他,所以游七府上也是一樣的門可羅雀。以至於後世人考察他這段時間的活動時,也只看到一片空白,似乎他根本沒有任何動作一般。

    但事實上,馮保已經給了張居正最高的權限,他可以第一時間接收東廠的情報,也可以隨意調遣東廠的特務力量。這讓他足不出戶,便知道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只需下一條命令,便能辦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不過當不知情者到他府上拜見時,他家人只能以病中不能見人為由,一律閉門謝客。這法子對一般人自然沒什麼問題,可遇到份量足夠,又異常固執的訪客時,就不免要難堪了……

    這天黃昏,他正在身著深灰色繭綢方巾道袍,坐在書房中反覆閱看情報,苦思破局之策。便聽到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張居正不禁眉頭緊皺,他想事情的時候,第一條就是要絕對安靜,不知是誰這麼沒規矩。

    「老爺,家裡那邊有一幫客人……」來的竟然是游七,只見他喘著粗氣道:「非要見您。」

    「不是說了不見客麼?」張居正面色冷硬,只是礙著在游七家裡,不好對主人訓斥,強忍住怒氣道:「讓他留下名刺,改日再來」

    「可為首的是刑部尚書魏學曾。」游七苦著臉道:「還有十幾個清流大臣,那些人來勢洶洶,可不是小人能打發的。」

    「魏大炮都出馬了……」聽了這個名字,張居正的心便往下沉,一雙丹鳳眼瞇成了一條線。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魏學曾明知道自己是稱病,還執意要探視,顯然是封了高拱之命,要來給自己帶話了。

    見他沉默不語,游七便一邊擦汗一邊等他發話,誰知等了許久,也不見老爺開口,只好硬著頭皮,小聲道:「老爺,該如何回了他們?」

    「你去告訴他,」張居正長長一歎,捏著自己的眉心道:「說我真的病了,樣子有礙觀瞻,不能見客,有什麼事情就寫個帖子吧。」

    七急匆匆離去。他家正門和張居正的大學士府背靠背,大門隔了好幾條胡同,後門卻緊挨著。所以從家裡出來,在甬道中走幾步,便進了大學士府後門,然後直奔前院而去。

    前院客廳裡,魏學曾幾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這天都快黑了,既不讓相見,也不說管飯,就讓咱們乾等著,算哪門子待客之道?所以聽游七說,張居正還是不見他們,有事兒寫個條子遞進去就成。登時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有早憋了一肚子火,嘴上又沒把門的,便冷言冷語道:「好大的官威啊,還沒當上首輔,就先把自己當皇帝看了。」

    「受教了,原來首輔大人都是把自己當皇帝的。」游七也是滿腹邪火,這下抓到機會了,登時頂了回去:「我家老爺現在後面半死不活的躺著,有人卻非要逼著見面,哪像是下級拜見上級,我看像官差抓捕犯法的百姓」

    這樣一來,雙方表面上的客氣都不存在了,魏學曾也沒臉再待下去,他冷哼一聲道:「人說相府門前七品官,我看您這位管家的威風,起碼得是四品了。」

    游七就是膽子再肥,也不敢跟一國司法長官,二品刑部尚書頂罪,只能低下頭,訕訕道:「是小人唐突了。」

    「知道就好。」魏學曾看都不看他一眼道:「既然張閣老有命,那咱就得依命而行。準備紙筆」

    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須臾便奉到魏部堂的面前。魏學曾刷刷刷寫下幾句話,把筆一擱,冷冷道:「今日沒見到張閣老,實在遺憾,替我帶話問好,希望他千萬注意身子,一定要保重」說完便對眾人道:「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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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府後宅中,自從知道魏學曾到來的事情,張居正便心生煩躁,再也看不下那些繁冗的情報。他感到胸中憋悶,便走到院子裡透氣,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西風、天氣轉涼,在這個初秋的傍晚,身上的夏衣頗有些不勝寒意。

    緊了緊衣襟,張居正暗歎一聲,自今夏以來,自己和馮保的聯繫,雖然已經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兩人之間的關係,京城的大小官員差不多都知道了,只是沒有證據,大家未必敢相信,都半信半疑著,猜測議論著……東廠的偵查現實,這個話題已經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這種事可只是談資那麼簡單,祖宗法度有明文,是絕對禁止外臣結交內侍的堂堂大學士與中官沆瀣一氣,不僅是觸犯了國法,更會被士林視為敗類,成為大家心目中出賣良心和人格的典型。當時的人這麼看,後世的人也是這麼看的。

    可是,要按照牌理出牌,那他是萬萬贏不了的啊現在的局勢就好比三國,孫劉聯手才能抗曹,如果沒有了馮保,自己勢單力孤,只有捲鋪蓋回家一途。更何況,還有個年輕一輪的沈默亙在前面,正常熬資歷,自己根本熬不上去。

    當然可以選擇明哲保身,但是不當首輔,畢生的報復就無法施展。大丈夫世上走一遭,若落個材不盡舒,鬱鬱而終,還不如轟轟烈烈的身敗名裂呢所以他只能另闢蹊徑、鋌而走險,來一場以身家性命和政治前途為注的大賭博

    選擇與人人厭惡的太監結盟,他一點不後悔。但面對自己無需說謊,他之所以稱病不朝,躲在管家宅中不見客,不僅是為了避嫌,其實也有些怕見同僚,不但是高鬍子,還包括平時熟悉的任何人。那些下屬、同僚偶爾流露出的鄙夷目光,都會深深刺痛他。最近他常常在想,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自己,那個清高正直、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張叔大,看到現在的自己,怕是也會狠狠啐一口吧……

    回到書房,扶著扶手,緩緩在椅上坐下,張居正感到深深的厭倦和疲憊,他意識到,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速戰速決,不然這將是場沒有贏家的戰爭……

    正在望著窗外的花樹發呆,匆匆地腳步聲又響起。不用看,就知道游七回來了:「怎麼說?」張居正的聲音充滿了疲憊。

    「老爺,魏學曾很不高興,亂放一通大炮後,留下了這張條子走了。」游七的聲音極小。

    居正沒有睜眼。

    「這個,小人難以啟齒,還是您自己看吧。」游七說著,顫抖著把手上的那張箋紙遞了過去。

    「……」張居正沉默很久,才伸手接了過去。緩緩睜開眼,只見上面銀鉤鐵劃地寫道:

    『外人皆言公與閹協謀,每事相通,遺詔亦出公手。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衛護此閹。恐激成大事,不利於公也』意思是,聽傳言說你和馮保有勾結,所謂遺詔也是你寫的,這樣不對,也很不好希望你注意。現在大家都要求懲處馮保,希望你不要護衛馮這個閹人。不然要出大事的,你也難逃其咎」

    這是徹底撕破臉了,連一點面子都不給張居正留了。誰人能甘受此等侮辱?

    「混蛋」張居正七竅生煙,把那箋紙撕成粉碎,一個挺身跳起來,惡狠狠的摔出一連串荊州鄉罵,一張從來都講究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俊臉,變成了紫紅色,那猙獰的面目,是游七從未見過的。嚇得他趕緊跪地,頭都不敢抬。

    其實魏學曾把事情搞砸了,高拱讓他來這趟,不是為了刺激張居正的。或者說,要一面爭取,一面警告,目的是阻止他繼續給馮保出謀劃策,也算念在多年同志之情,給他一條生路。

    然而魏學曾火氣上來,炮筒子性格發作,哪裡還知道什麼叫委婉客氣?說出來的話刺耳無比讀書人又叫體面人,就是把面子看得比天的人。你這樣一番羞辱,比殺他全家都讓他難受。張居正勃然大怒,發了平生最大的一場火把書房中能砸的罈罈罐罐全都打了個粉碎,卻還是覺著羞憤難當,當即顫抖著右手,寫了回信讓人馬上給魏學曾送去:『此事僕亦差人密訪,外間並無此說,今公為此言,不過欲僕去耳。便當上疏辭歸,敬聞命矣』這些謠言我專門派人查訪過,外間並沒有這個說法,現在你這樣說了,我明白了,謠言就是你造的。你如此造謠,不就是想趕我下台嗎?好的,我這就打報告辭職,遵你的命,好了吧?少字

    還是怒氣未消,他對游七道:「我到現在,也不過是為了自保,並沒有加害高公之心。可笑我還在為昔日情誼所困,但現在你也看到了,他們已經徹底撕破面皮了。一旦馮保完蛋,我必繼之」

    「老爺說的是。」游七恨恨點頭道:「那些清流恨不得衝進後宅,把您揪出來似的,這哪是對同僚的態度,分明已經把咱們當敵人——魏學曾送來的,分明就是戰書啊」

    「既然如此,那就戰吧」張居正面上再沒有一絲軟弱,堅硬如刀道:「看看到底是你死,還是我活」只要贏了這一場,不僅可以除去高拱,而且自己可以憑著並肩戰鬥的友誼,與太后、司禮太監結成鐵三角,到時候還怕沈默個球?

    「把呂大俠找來」他下達了第一條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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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是張居正早就有除去高拱的計策,而且還不是自己想出來的,只是他覺著這招太過歹毒,所以一直壓著沒讓進行。但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成王敗寇,勝負高於一切

    天色全黑下來之後,呂光出現在張居正的面前。誰也不知這位大俠是怎麼進來的,但他就是這麼出現了。

    「您終於下決心了麼?」呂光看著冷硬如鐵的張居正道。

    「高拱欺我太甚我豈能引頸就戮」張居正的聲音,亦是無比強硬道:「既然他亡我之心不死,那也不能怪我不擇手段了」

    「早該如此」呂光大喜道:「我在京城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今日。」

    「只是不管成敗,」張居正看著呂光那張豪氣頓發的面孔,輕輕一歎道:「自此你就要亡命天涯了。」

    「這個太岳兄無須擔心,我進京以前,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呂光渾不在意道:「某常讀《史記》,恨不能生在春秋之世,一見荊軻高漸離。太師待我全家恩重如山,現在正是報效之時」

    「哎,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張居正親自斟滿一杯酒,奉到呂光面前道:「我不是太子丹,也不說那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話,因為我不是讓你去送死,只要把事情做好,然後改個名字,天下之大,任你來往。」

    「多謝」呂光點點頭,接過來一飲而盡,擲杯於地,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送走了呂光,張居正回到書房中,掀開東廠的偵緝冊子,目光落在被他用指甲劃過的一段話上:

    『二十五日,登極禮後,高拱於首輔值房中,與門生韓楫、雒遵、宋之問言道:『皇帝才十歲,如何治天下,還不是旁人說什麼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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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我來說,不是寫書,而是起章節名。大政變這個名字,最多再用一次……另外,今晚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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