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八七六章 大政變之步步驚心(中)
    第八七六章大政變之步步驚心(中)

    辰進申出,這是內閣鐵打不動的辦公時間。辰時不到,十幾天來終於回了趟家的張四維,便出現在文淵閣中。

    「子維,來得真早啊。」開戰前夕,高拱不能離開陣地,昨晚還在內閣堅守,看到張四維一臉倦容,露出會心的一笑道:「*宵一刻值千金,晚來一會兒也無妨嘛。」

    「豈敢耽誤了正事兒,」張四維臉一紅,趕緊岔開話題道:「元翁,張相家人托下官給您告個假,他病了,下不來床,這幾日不能來閣。」

    「哦……」高拱有些意外道:「什麼病?」

    「說是熱傷風……」張四維說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熱傷風?少不了虛乏盜汗。」高拱哂笑一聲,暗道,你以為躲在家裡,我就能放過你?休想等著挨彈吧,小子

    雖然一下子就剩兩個人,但高拱不在乎,沒了國喪和登極大禮的負擔,內閣就剩他一個人也沒問題。人雖少,規矩不可廢,於是按時開會……其實就是高拱一條條佈置任務,張四維認真記錄而已。

    正當高拱在那裡發號施令,有司直郎進來通稟:「元翁,有皇上聖旨……」

    「哦?聖旨?」高拱登時滿腹疑惑,竟然脫口問道:「哪個皇帝的聖旨?」

    中書暗暗咋舌,小聲道:「昨兒新登極的皇上啊。」

    「十歲天子,會發什麼聖旨?」高拱眉頭擰成個川字,但多年養成的條件反射,還是讓他趕緊出去接旨。

    「高老先生接旨。」來傳旨的太監打開手中的明黃詔書,高拱只好跪下接旨,聽他拖著長調念道:「皇帝手諭:好使內閣知道,尊先帝遺訓,自即日起,罷免孟和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著原首席秉筆馮保接任,仍提督東廠。欽此。」

    聽了這道旨意,高拱就像吃了一百隻蒼蠅一樣渾身難受。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比太監批紅更讓他痛恨的事,就是這皇帝手諭了。自古以來,皇帝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可以隨意下達旨意。事實上他的一切詔令,都要經過中書機構的附署……有宰相的年代,詔令要經過中書省和門下省才能頒布。唐朝武後在位,為了繞開那些和她作對的大臣,試圖繞開他們,直接發佈旨意……卻被大臣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的為由硬頂了回去……當時武後改中書省為鳳閣,門下省為鸞台。

    到了本朝改為內閣制,便要經過內閣,按照成憲,皇帝的詔令都應經過內閣票擬。除了內閣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也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這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章程,為的就是一旦子孫不肖,放旨有乖於政令,做臣子的能有個糾偏諫直的機會。算是老朱皇帝為他的江山築下的一道防波堤。然而這對後世的皇帝來說,卻不啻於緊箍咒。在經歷了幾任皇帝,政事日漸糜爛,對於皇權的監察,並不能認真履行。有時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讓內閣掣肘,便直接下達手諭到內閣。

    大臣也不是拿這種手諭沒有辦法。本朝在內閣以外,還有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因此皇帝隨時頒布手諭的自由,更受到重重的約束。不過法制是法制,事實是事實,在藐視法制、人治為大的政治狀況中,手諭仍舊不免出來,成為史冊所記的『斜封墨敕』和『中旨』。這正是負責任的大臣所最痛恨的事。

    十分看重權力與責任,希望君臣合道的高拱,對繞過內閣的中旨一向不滿。何況皇帝才十歲,這道中旨顯然是馮保自封自賞的無法無天之舉,這又是一條不可饒恕的罪狀。

    此例萬萬不能開,不然日後還不得讓馮保騎在脖子上屙屎撒尿?但這種關係到大內總管更替的事情,背後肯定要李娘娘點頭。這新君登基頭一道旨意,自己要是公然駁回的話,肯定惹得鳳顏大怒,豈不就違背了『宮府和睦』的既定方針?

    跪在地上的高拱,又是惱火又是糾結,竟忘了去接那道聖旨。

    「高老先生,接旨啊……」那太監只好催促道。

    『也罷,先給李娘娘這個面子……』那太監又催促一聲,高拱這才不情願地伸手接過那道手諭,然後便站起來。眾人登時傻了眼,因為就算平頭百姓也知道,你得答覆一聲『臣遵旨』啊但他沒有說這三個字,便隨手拿著那黃綾揭帖,轉身就往屋裡走。

    『這,這算怎麼回事兒啊?到底是接不接旨呀?』那傳旨太監傻了眼,只好追上問一句道:「老先生,您看小人如何回去覆命?」

    「愛怎麼覆命怎麼覆命。」高拱滿肚子邪火沒處發洩,正好拿他出氣,便對他咆哮道:「你回去問問馮保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老夫倒要弄個明白皇上才十歲,他知道什麼叫中旨,嗯?還不是你們這些閹貨在裡面搗鬼,早晚要你們拉清單還不給我滾蛋」

    一陣劈頭蓋臉的詈罵,把那自以為新君登基、翻身做主的馮保心腹,罵得臉色蒼白,也不敢再多嘴了,連滾帶爬地逃出文淵閣,一刻也不敢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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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議事堂,坐在太師椅,高拱還氣得直喘粗氣,面紅耳赤的對張四維道:「方纔的事情,你都聽到了?」

    張四維點點頭,他都聽得清楚明白,對高拱的反應頗不以為然……心說既然你接了旨意,又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白給小人嚼舌的口實呢?但這種話,最多只能在心裡想想,他可不敢說出口。便去廳角的水盆架上,取一條潔白的毛巾,浸濕後擰乾,遞給高拱。

    高拱接過來,擦了擦滿頭的大汗,又鯨吸了一盞涼茶,才慢慢調勻情緒,歎息一聲道:「皇上繞過內閣,頒下中旨,說是按照先帝遺訓,讓馮保接掌司禮監。昨天才登極,今日一早就下旨,不給人任何轉圜的機會,你說說,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有這樣的頭腦嗎?」。

    張四維搖搖頭,輕聲道:「皇上還沒到自個拿主意的年紀。」頓一下道:「但若果是先帝未行之命,自然另當別論。」

    「先帝去世前一天,我等被叫去乾清宮聽讀遺詔,且不論那兩道遺詔是怎麼回事兒,上面可隻字未提馮保的名字。」高拱一臉不屑道:「就當是先帝之命,為何不早下旨意,非要等到彌留之際,才又出了這麼道任命?

    「如今先帝賓天,已經無法求證,」張四維輕聲道:「這些話咱們私下說說可以,難道能公開質疑今上?」說著意味深長道:「元翁,皇上雖然只有十歲,但畢竟是我們的國君啊。」名分在那裡,大義在那裡,您老怎麼唱對台戲?

    「嘿……」高拱鬱悶就鬱悶在這裡,明明知道他們是扯虎皮做大旗,卻偏偏不能揭穿。心中一陣陣的窩囊,一張老臉黑得嚇人,卻又無從發洩,只能化為一句牢騷道:「十歲的皇帝,怎麼治天下?」

    「……」張四維不敢接這茬,只好轉個話頭,試探著道:「依學生看,既然木已成舟,元翁是不是考慮一下,和司禮監修復一下關係了,畢竟日後政事還得他們配合,若他們掣肘……」

    「球」高拱粗魯的打斷他的話,一臉厭惡道:「你當我是張居正那個不要臉的東西?」

    「元翁,馮保是今上多年的大伴,深得李娘娘信任,現在當上了大內總管,還提督了東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要是不說明白,反而讓高拱誤會,所以張四維硬著頭皮道:「他已經今非昔比了,不能再用過去的眼光看他。」

    「就算尾巴翹到天上,他還是條狗,充其量也就是一條披了人皮的狗」高拱深深不屑道。

    「但這條狗的主人,是李貴妃,打狗還得看主人啊。」張四維苦勸道。

    「不要再說了」高拱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勸說道:「我是先帝的托孤大臣,難道李娘娘會為了一條狗,就跟我翻臉?」說著他表情變得嚴峻道:「子維,咱們實話實說,現在不只是太監出了問題。你想想,從先帝駕崩前的那兩道遺詔,到新君登基,迅雷不及掩耳的中旨,環環相扣,快得讓我們來不及反應。這是馮保那個蠢材能想出來的?這些詭計,都出自那個小人的腦袋。」說著他指了指張居正的值房道:「那廝與馮保沆瀣一氣,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我在內閣說一句話,馮保那邊立刻就知道了;馮保那邊要幹什麼,也先跟他通風。為什麼今天他沒來,不就是擔心中旨一出,我會罵他的娘,所以才躲在家裡不和我照面。他們的勾結之勢已成,如果我們還想著退縮求和,早晚都要被趕出朝廷就算他留你做陪襯,你也只不過是個擺設,難濟國家大事,做這種官有什麼意思?」高拱這話,已經說得不能再實在了。

    張四維暗暗苦笑,難道我現在不是這樣麼?但還是一臉關切得問道:「依元翁之見,現在應該如何應對?」

    高拱看著他,一臉蕭索道:「老夫已是花甲之年,歷經嘉隆兩朝,勝殘去殺,勾心鬥角三十年,早就心力交瘁,有退隱之心了。不如致仕歸去,就此悠遊林下,享受一下桑榆晚景,何樂而不為呢?」

    「……」別看張四維這些年伏低做小,好似很弱一般,那都是沒辦法的辦法。作為楊博欽點的接替人,他怎麼可能真那麼弱呢?一聽就知道高拱是在試探自己,或者說試探晉黨的態度,稍稍沉吟之後,便搖頭道:「新君尚屬沖齡,您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大明朝的擎天一柱,這時候上本要求致仕,似乎有負於先帝之托啊……」

    「不錯。」高拱聽明白張四維的意思,精神大振道:「先帝厚恩如天,老夫唯有誓以死報當初領受顧命時,我就發誓,根據祖宗法度,竭盡忠心輔佐,如有人敢欺東宮年幼,惑亂聖心,我將秉持正義,維護朝綱,將生死置之度外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

    「大明有您這樣的股肱,實乃皇上之福,國家之幸。」張四維深深佩服高拱這種無所畏懼的氣勢,卻也感到他的偏狹莽撞,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虧的,故而委婉道:「不過,古人明哲保身之訓,元輔還應記取……」

    「張居正與馮保勾結,已經舉世皆聞,老夫要維護法度,伸張朝綱,又能夠明哲保身呢?」高拱卻搖頭道:「子維,我已經決定了,必須趁他們還沒有站穩腳跟,奮力反擊,也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為社稷蒼生永除後患,你支持我麼?」

    「這個……」張四維思索片刻,終是緩緩點頭道:「自然以元翁的馬首是瞻。」

    「那好,我來口述,你來執筆,我們一同起草幾份奏章。」高拱站起身來,在堂中反覆踱著步,把心裡的想法打成腹稿,考慮文句。張四維則走到案前,磨墨伸紙。少頃,書房裡墨香瀰漫,一切就緒。張四維拈起一管精緻的羊毫小楷,面前是專用的內閣箋紙,就等高拱發話了。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高拱口述的第一道疏,卻不是關於政權的,而是關於為兩宮娘娘上太后尊號的話題。並在最後說,按例皇帝登極,要賜給宮妃一批頭面首飾,雖然現在皇帝還未成親,但宮中尚有先帝的遺孀,禮不可廢,由戶部撥付二十萬兩銀,打造一批上等首飾,請李娘娘代皇帝賜給云云……

    張四維不禁暗笑,原來這位老鬥士也不光一味蠻幹,還是知道要示好後宮,減小阻力的。

    這道《看詳禮部議兩宮尊號疏》寫完,高拱那種刻意討好的語調也沒了,轉而字字如刀,勢大力沉道:「大學士高拱等謹題:為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茲者恭遇皇上初登寶位,實總覽萬幾之初,所有緊切事宜,臣等謹開件上進,伏願聖覽,特賜施行。臣等不勝仰望之至,謹具題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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