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五章返京(下)
隆慶六年五月初九,沈默過鎮南關,回到廣西。新任兩廣總督殷正茂,率廣西一干文武,在南寧城恭迎。
看到沈默之後,殷正茂一臉慚愧,跪地不起……因為他闖了大禍,全靠沈默周全。
在莫氏投降之後,曾獻出韋銀豹的人頭,以及他常用的寶劍、所戴的猿皮帽.殷正茂命從韋銀豹那裡投降過來的人,辨別之後,確認為真,不待稟報沈默,便八百里加急寄送京城報喜。隆慶皇帝見到韋銀豹首級,喜形於色,獻於太廟、傳令嘉獎,殷正茂才從廣西巡撫升為兩廣總督。
不料很快又有情報,說韋銀豹再度在古田現身。殷正茂樂極生悲,嚇得目瞪口呆,他趕緊命人查清真相……原來是韋銀豹部下有一士兵,與其相貌酷似,自願獻出首級以救其脫險。而負責驗看首級之人,壓根不是什麼韋氏大將,其實只是不入流的小頭目,根本沒見過韋銀豹幾面,才會被騙過去。
殷正茂大怒,命人將那害慘自己的傢伙拖出去餵狗。但這對於欺君之罪無補,恐怕用不了多久,降罪的詔書就要到了。
就在他六神無主之際,沈默的文書到了。在信中,沈默並未說什麼責怪的話,只是命韋銀豹趕緊重新抓捕韋銀豹,至於其他的事情,交給他處理就好了……
見沈督師主動攬下了這個責任,韋銀豹感激涕零,馬上重新組織兵力,急赴古田征剿,並用十萬重金懸賞韋銀豹的首級。好在韋銀豹的氣數已盡,他的兄長韋銀戰擔心會禍及全族,遂向官軍告密。結果韋銀豹被圍在鳳凰山的巖洞中,最後自殺身亡。
命韋銀戰等人反覆辨認,這次確定是韋銀豹無疑,殷正茂才放下一顆心,趕緊帶人去迎接沈默。正因為這段插曲,所以殷正茂來得及到國門相迎,只能到南寧城等著沈默。
「怎麼樣?」這時沈默還沒接到最新消息,不知道韋銀豹『再次』授首。
「沒有再讓大人失望」殷正茂一臉慶幸道:「世間再無韋銀豹了。」
「嗯……」沈默微微點頭,聲音極輕道:「這次其實是假冒的,上次才是真的,對吧?少字」
「……」殷正茂愣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點頭連連道:「是是是,這次聽到有人冒充韋銀豹,才會派兵清剿的。」
「不錯。」沈默讚許的點點頭,扶他起來道:「走,我們裡面談。」
「這個,下官已經略備薄酒,」殷正茂道:「是不是先為大人洗塵?」
「來不及了。」沈默搖搖頭道:「朝廷每天都追問我到了哪裡,我下午就得上路。」
「但總得吃飯啊。」殷正茂硬是挽留,沈默盛情難去,只好道:「讓他們端兩個菜到簽押房,我們邊吃邊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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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簽押房,待親兵把杯盤都布好後,殷正茂斥退左右,然後跪在沈默面前,叩首道:「下官一時鬼迷心竅、貪功心切,結果非但差點把自己害死,還連累了大人,實在罪該萬死」
「罷了,當時我在安南……」沈默面上沒什麼表情:「你在廣西得到賊酋首級,難免興奮過頭,繞過我也情有可原。」
「大人這樣說,就是不肯原諒下官。」殷正茂砰砰地磕頭,磕得額頭血肉模糊。
「哎,石汀兄……」沈默見敷衍不過去,才歎一聲道:「你是大帥的部舊鄉親,我一直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殷正茂沉聲道:「當年要不是大人搭救,我殷正茂早就捲鋪蓋回家了,又豈能有今天?」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徽州歙縣人,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東南抗倭、贛南剿匪,他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是公認的一代名將。
然而這位文武全才的儒將,晉陞之路卻磕磕絆絆,原因只有一個——他貪污是出了名的。要知道在本朝,貪污實在不是什麼新聞,不貪污才是新聞。這位老兄能在大明以貪聞名,還用具體列舉他的豐功偉績嗎?
那些御史言官雖都嚴重近視——只盯著京城的雞毛蒜皮事兒,卻看不到貪贓枉法的地方官,但像殷正茂這種『模範典型』,還是會被他們瞄上的。其實每次的考察,殷大人都會得到『貪酷』的評語,換做別人,十頂烏紗也不夠摘的,但他卻每每化險為夷,原因無它,有用爾。
大明朝不乏山窮水惡民刁之處,這些地方光靠行善政是不行的,何況行善政需要錢啊沒有錢,只能靠殷正茂這樣的凶人彈壓,所以朝廷離不開他,就像人離不開夜壺一樣。
當然,光靠本事,沒有人罩著是不行的,但那些理學名臣都不願和他沾上關係。只有胡宗憲這種黑白通吃的大佬才會不在乎,胡宗憲下台後,又將這個老鄉交給了沈默。沈默自然可以保他周全,但沈默沒有胡宗憲的江湖氣,不會和殷正茂一起坐地分贓玩女人,也曾多次寫信命他收斂,這讓殷正茂分外不踏實……他覺著對方瞧不起自己,只是自己現在還有用,才不得不保自己,一旦沒有用了,隨時會把自己拋棄。
會貪污的人,心思一般都比較活,像殷正茂這種貪污巨星,心思就跟抹了黃油似的。他便暗中另尋靠山,自然瞄上了那位貴同年——內閣大學士張居正。雖然張居正的份量比沈默要差不少,但這人有個好處,多厚的禮他都敢收,且收了之後給你辦事兒……這讓殷正茂有種找到同類的安全感,更何況大家還是同年,走得近些也是應該的。
於是逢年過節,殷正茂都有大禮相送。而對於苦尋軍方支持的張居正,見他主動投靠,就像瞌睡漢遇到了軟枕頭,哪管這枕頭是髒還是臭,自然緊緊抱了過來。不過一開始,殷正茂是打算腳踩兩條船,哪條穩就上哪條的。但沈默帶著吳百朋去登陸安南,卻把他留在廣西當擺設,這讓殷正茂感到十分的不快,他認為自己在沈默的隊伍中,已經徹底邊緣化了。
這時,他的同年好友,更是張居正的同年同鄉,湖南按察使李幼滋,藉著押送軍糧的機會,來到了他的軍營中,好友見面,自然要抵足而眠、促膝長談……李幼滋向殷正茂分析了朝局動向,並斷言沈默要『大功不賞、盛極而衰』了,勸他與其劃清界限,以免自誤。
殷正茂不是三歲孩子,不可能人家說啥信啥。但很快,京城傳來隆慶皇帝病重的消息,這讓他無比震驚。反覆思量之後,他認為國無長君、主少臣疑,沈默、高拱這種權臣,必然會遭到無情的打擊,而處於弱勢的張居正,反而極有可能趁勢而起……大明朝能挑起大梁的,就是這三位,如果高、沈二位大佬真的去了,張必然會留下。
最後性格中的賭徒因子,讓殷正茂決定賭一把,燒燒張居正這個冷灶,一旦真的火起來,自己的後半生也就有保證了。所以他才會在得到韋銀豹的首級後,繞開沈默,直接向內閣上奏……這就是一種表態。
誰知這年頭造假猖狂,連人頭都有贗品,這不僅是謊報軍功的問題,隆慶皇帝已經鄭重告祭了太廟……難道讓皇帝再跟列祖列宗說,不好意思哈,那個頭是假的,且容我幾天,給各位找個真的來。這不是讓皇帝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嗎?
事情這下大條了,如果追究下去,神仙也救不了殷正茂。高拱本來就看殷正茂不順眼,早就想處之而後快,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擼起袖子喊打喊殺。這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時候,張居正自然不會做聲,橫豎殷正茂只是脫離沈黨,並沒有說一定加入張黨。
就在殷正茂惶惶不可終日之際,在安南的沈默說話了——廣西初定、人心混沌,難免有人偽冒韋銀豹作亂,應該一面撲滅謠言,一面暗中調查,水落石出前,朝廷不宜表態。
這是老成持國之言,北京的聲音戛然而止。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沈默替殷正茂抗下了壓力,若是他不能盡快把那,不管是真是假的韋銀豹找到,然後幹掉,倒霉的可就不止他一個了……
好在邀天之倖,不到一個月時間,韋銀豹『再次』授首,這次是再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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僥倖逃過一劫的殷正茂,這下才看清了,到底是誰可靠,所以跪在沈默叩首請罪。」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你覺著我這棵樹要倒了,自然要另攀高枝,對吧?少字」既然殷正茂重新歸附,沈默自然不再跟他客氣,冷言道:「不錯,你的感覺很敏銳,我確實遇到了麻煩。」
「……」殷正茂張嘴欲解釋,卻被沈默抬手阻止道:「但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錯,我領兵多年,沒在我手下當過差的督撫、總兵,不多;我也立了些戰功,在民間有些名聲,難道因為這些,我就有可能會造反?」沈默滿是嘲諷的笑道:「現在是什麼年代了,法統嚴密的太平盛世我一區區臣子,朝廷一句話,我就得放下兵權,乖乖返京,身邊除了二百親衛,沒有任何直屬部隊說我可能造反誰會相信?你信嗎,皇帝會信嗎?還是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會信?」
殷正茂搖搖頭,在他的意識裡,大明朝對臣子操權的制衡,已經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當然這種無懈可擊,是以犧牲效率為代價的。雖然這些年來,這些制度開始鬆動破壞,但不是誰都能看到的。
「既然沒有造反的可能,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反而去相信別人會贏呢?」沈默盯著他道。
「下官以為……」殷正茂一咬牙,說實話道:「太子年幼,當今為宗廟計,不會留下強勢的大臣」
「……」沈默沉默了,殷正茂確實不凡,看問題一針見血。片刻後才低聲道:「你對當今瞭解多少?」
「當今是古今少有的仁慈之君。」殷正茂道。
「這話不錯,但你畢竟還是不瞭解當今。」沈默淡淡道:「他是一位肯信任別人的皇帝,這對於帝王來說,是極其罕見的,只要他相信我不會造反,就不會讓那些人如願的」說著展顏一笑道:「若是換了別的皇帝,你的選擇是對的,但在位的是隆慶皇帝的話,你就純屬庸人自擾了。」
「不信咱們走著瞧,」沈默說著長身而起,言語間透著強大的自信道:「看看是誰笑到最後」
「下官堅信不疑。」殷正茂連忙表態道:「誓死追隨大人」
「用不著。」沈默淡淡道:「我說過,良禽擇木而棲,你要看著哪棵好,儘管去棲,只是要看清楚,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對於殷正茂這種聰明人,說什麼都是白搭,只有實力,強大的實力,才會讓他老實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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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沈默便離開了南寧城,踏上火速返京的路程。他的心情遠比表現更加沉重,殷正茂的事情不是孤例,還有許許多多個金正茂、銅正茂……都向自己投來懷疑的目光,想知道他到底還行不行?
這一仗不能輸,如果輸了的話,沒什麼好說的,樹倒猢猻散,一切都化為泡影。
信心,真的比黃金還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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