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三章我不答應(上)
幸虧海瑞眼疾手快,才趕在徐階跪在地上之前,把他給扶住了。將漠然淚流的老閣老扶回椅子上坐定,海瑞喟歎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是啊,」徐階慘笑道:「老夫也是悔之莫及,海大人吶,我也不讓你難做……」頓一頓道:「不如這樣吧,《大明律》上載有明文,人犯只要不是死罪,家屬便可納粟抵罪,老夫情願交出一批田產,為小兒贖罪。這樣救人持法兩無妨,你看可好?」
海瑞默然,他知道,徐階肯定清楚自己的最終目地,所以才會有此一說。沉吟片刻後,他方緩緩道:「律法上確有此條,但兩位公子->所犯何罪還沒有定論,是否適用此條還說不準。」
「剛峰……」徐階淒苦道:「難道老夫百般哀求,就一點作用也沒有嗎?」。
「唉……」海瑞緊緊鎖著雙眉,許久才鬆開道:「罷了,太師如此相求,我海瑞要是一點不通融,就有些不當人子了,」說著定定望向徐階道:「我有三個條件,如果太師答應的話,二位公子->的案子,便不再追究。」
「剛峰請講。」徐階一味走悲情路線道。
「第一件事,吳中今年發生饑荒,官府需要向臨省採購一批糧食賑災,以度過春荒。但因為北邊打仗,抽空了藩庫,省裡沒有存銀,不得不向各地富商大戶募捐,還希望太師能做個榜樣,帶頭響應一下。」海瑞於是道。
「這是應該的。」徐階點頭道。
「二者,下官聽聞徐府掛名家人多至數千,招搖在外,對太師的聲譽影響極壞。建議您主動削去那些假借的戶籍,使他們不能繼續妄借聲勢為非作歹……」海瑞提出第二條。
「……」徐階沉默片刻,方道:「茲事體大,卻不是一時能答應的。」
「這個不急,且讓我先說完……」海瑞點點頭,表示理解道:「據查實,太師府上所佔的田產,實在是數量驚人,影響很不好。」
「這個且容我一言,」徐階忙道:「老朽雖常年在外,回來後也不問瑣事,對寒家田宅之數不甚瞭解,但也知道,寒家名下大多數田產,其實並不屬於寒家,而是歷年親友所寄,此乃舊例,鄉里鄉親推脫不得。其實寒家本身沒有什麼好處,平白卻惹一身臊。這次能借此機會,將這個包袱卸下,也算去一塊心病了。」
「如此甚好。」海瑞頷首道:「這樣我給太師三天時間,三天後您給個明白的答覆,如何?」
「多謝剛峰體諒。」徐階緩緩起身,彷彿一下蒼老了許多。
海瑞攙著顫巍巍的徐閣老走到院中,扶著他上了轎,卻沒看到轎簾落下之後,徐階那昏花的老眼,竟漸漸變得犀利如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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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回到府中,兩個兒子忙上前攙扶徐階,卻被他狠狠推開,只好錯愕著目視老爹氣呼呼的背手走進書房,看那龍行虎步的架勢,哪有在巡撫衙門時的老態龍鍾。
「感情是在演戲啊……」徐琨小聲道。
「你才知道……」徐璠撇撇嘴,他常年跟著老爹,自然對徐階的演技見怪不怪。
兩人跟進書房,見徐階背對著門口,負手立在花格窗前。
小心翼翼叫一聲父親,等了良久,才聽徐階緩緩道:「你們到底有多少田?」海瑞竟然說,自己家的『產業之多令人駭異』,看來自己家的田產數目,絕對不是一般的大。
「這個……」兩個兒子互相對視一眼,吞吞吐吐起來。
「都這時候了,」徐階冷冷道:「還要瞞著我嗎?」。
「爹爹誤會了,」徐琨小聲道:「主要是各房都有一本賬,從沒有個匯總,一時誰也說不清楚。」
「那就去查……」徐階雖然沒發作,但聲音冷得瘆人,更叫人難受。
兩個兒子趕緊下去,先帶人去各房取賬……這本來是各房的禁臠,絕對不許別房查看的,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各房都知道,老三老四被關進了祠堂,連老爺子都親自去巡撫衙門求情,顯然徐府最大的危機就在眼前。因此都乖乖交出賬冊,然後匯總到徐階的前書房。
因為是徐府的絕密,所以府上的賬房統統不能用,只有徐璠和徐琨親自上陣,再加上徐階的心腹幕僚李先生和呂先生,四人辟里啪啦的撥著算盤子,從中午一直算到晚上。
他們在裡間算,徐階就在外間等著,他本想看會兒書,但聽著那啪啪地算珠聲,就心煩意亂的看不下去,只能閉上眼假寐。腦海中也不知怎麼,就回想起五年前的景王退田事件……嘉靖四十四年春,景王朱載圳薨逝,身後無子,其在楚地的封國自然廢除,但景王府在封地是有幾萬頃皇莊田的,這些莊田在其死後,被他的戚族、署僚所佔據。這些田莊原先自然屬當地百姓所有,因此民憤很大,幾乎釀成變亂,後來徐階奏請退田,奪景府皇莊田地分給當地百姓,以致『楚人大悅』,至今稱頌他的恩德。
五年前,自己令景王府退田,而今又輪到海瑞令自己退田了……徐階自嘲的笑了起來,笑完後卻是一聲蕭索的長歎。漸漸地,他閉上眼昏昏沉沉神遊,好像自己重新回到北京,還是那個呼風喚雨的帝國首輔,一道廷寄就撤了這個不懂事的海瑞。
直到被兩個兒子叫醒,徐階才跟昔日的榮光話別,重回現實:「查清楚了嗎?」。
「大體有個數了。」徐璠惴惴的把一章清單奉上道:「父親千萬別動怒。」
「……」徐階看看他,沉默的接過來,瞄了一眼最後的數字,兩隻眼便瞪得溜圓,再看一眼,確定無誤,便兩眼一黑,靠在躺椅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徐璠趕緊上前,又是撫背,又是按胸,徐階才漸漸回過身來,一臉不可思議的盯著徐琨道:「你們要這麼多地幹什麼?想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找法」
「父親息怒,」徐琨趕緊跪在地上,惶恐道:「您多年離開家鄉,可能不知道這些年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如今松江百姓不再以務農為生,許多家夫妻都到工場做工,便把家裡的土地投寄到大戶名下,每年只要一部分糧食。然後由大戶們從北方僱人來種地,因此田產自然向少數幾家集中。咱們徐家恪守清規,不能經商,仁義之名又遠播在外,自然也成了其中之一……若沒有咱們家為百姓代種田畝,蘇松還不知荒蕪多少土地呢」
「感情你們還是功臣呢」雖然徐琨說得很真切,但徐階是什麼人,又有什麼人能騙得了他?聞言冷笑連連道:「那人家老百姓怎麼瘋了似的要退田,告咱們家強取豪奪呢」
「這種情況或許有之,但總體上還是孩兒說的那樣。」徐琨低聲道。
「好好,」徐階氣極反笑道:「當初我真應該把你帶到北京去,就憑這信口雌黃的本事,當官比你大哥有出息多了。」
徐琨低下頭,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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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翁息怒,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關口是如何應付眼前這關。」見場面僵了,李先生趕緊和稀泥道。
「嗯……」徐階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其實咱們都明白,他海瑞這次來松江是幹什麼。所以就算『退田可免罪』的真的,他的胃口也絕對不會小。」李先生輕聲道:「咱們家大業大,連什麼管家名下都有幾萬畝田,想要滿足他不成問題。」頓一下道:「只是若咱們真退那麼多田的話,不就反過來證實了海瑞的指控,讓人以為徐家果真佔奪了民田了麼?」
「不錯,確實進退兩難。」徐階頷首道:「海瑞還讓我捐款,也是一樣,我若是捐得少了,肯定惹他不滿,可要是真捐了幾萬兩出來,又讓滿朝清流如何看我?」
「對,不能妥協。」那邊徐璠也開腔道:「退一萬步說,眼下這點家業,也是兒子們二十多年經營才創下的,其中或許有『佔奪』,但絕大多數都是正當所得,豈能憑他一句話,就拱手相讓呢?」
「那該怎麼辦?」徐階冷冷道。
「以孩兒看,海瑞可以恣意妄為,咱們卻還應按法行事。」徐琨出主意道:「大明律條規定,凡田產買賣五年以上,就不得追訴。所以咱家名下五年以上的田產都不用動,只把這五年裡新增的田產檢點出來,找那些貧薄的、有爭議的退回去,就算海瑞還不滿足,咱們也不怕他了,總不能讓咱們把正當所得的產業也送人吧?少字」
「唔,二公子->這個主意好。」李先生頷首道:「諒海瑞也無話可說了。」
「去清點一下,這五年之內入賬的田產,」徐階疲憊的閉上眼道:「『佔奪』也罷,不『佔奪』也罷,統統清退……海瑞讓我做個榜樣,老夫給他這個面子吧。」
「父親……」兩個兒子心痛道。
「你們真想逼死我嗎?」。徐階猛然睜開眼,聲調提高了八度,拿起手邊的茶杯,狠狠擲在地上道:「老夫一世清名,全都讓你們給毀了」
嚇得徐璠和徐琨趕緊滾進裡屋去,繼續算賬。
李先生揮退下人,親自把地面打掃乾淨,再給徐階端上杯新茶,剛要退下,卻被徐階叫住道:「你說我今天這一跪,能不能把海瑞跪下去?」
「……」李先生尋思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道:「原本必然是可以的,這天下除了皇帝和太夫人->,沒有誰能受得了你這一拜。只是一來,現在的首輔是高拱,他肯定不為所動;二來,海瑞的後台,說穿了是沈默,他肯定也不為所動;三來,那些言官們都被整得死去活來,唯恐跟咱們沾上關係,怕是也不敢給您鳴不平。」
「唉……」徐階無奈的歎一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若是當時我不偏心,現在又怎會如此窘迫?」
李翔知道他說的是沈默,輕聲安慰道:「人無前後眼,誰知道後生如此兇猛呢?」
「罷了,不提這茬了……」徐階擺擺手,把懊悔收起來道:「你說的沒錯,只要高拱在,誰替我說情也沒用,所以咱們得禍水東引,不能光我徐家一家遭殃,要讓整個松江,哦不,蘇松十府的大戶都遭殃」說著冷冷一笑道:「這些混賬東西,平日裡奉承巴結,現在我徐階遭難,卻一個個成了啞巴,我倒要看看,等海瑞的屠刀落到你們身上時,還會不會繼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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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徐階對海瑞的三個要求作了答覆:第一,捐白銀五千兩賑災;第二,家奴在徐府多年,感情深厚,不能強攆,只能任其自願離去;第三,願意退掉五年來所買一切田產,共四萬畝,已經命兒子們造冊退田,等候田主前來贖回。
徐璠、徐琨雖滿肚子不願意,但父命難違,只能將田產整理成冊,連同地契一同上交。徐階修書一封,說明退田原委,送往巡撫衙門。
權作巡撫衙門的松江府公所院中,看了徐階來信的王錫爵,疲憊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道:「恭喜都公,賀喜都公,徐閣老終於肯退田了。」
海瑞拿著徐階的信抽箋細看,笑容微露,心情也是大好……堅冰融化,焉能不喜?最大的徐家肯退田,松江肯定再沒有縉紳敢死挺了。恐怕蘇松十府的大戶,也會隨之而退,至少攻堅的難度就小多了。
但他的雙眉剛舒展,忽又緊鎖,怎麼才退了不到十分之一?比起還剩下四十多萬畝,這四萬畝區區何足道哉?如果各地鄉紳都有樣學樣,清退僅十分之一,這退田之舉,又有什麼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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