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八章在腳下(下)
三月的北京,春風和煦、草長鶯飛,乃是一年中最美好、也是最短暫的季節。
清晨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在通州驛甲字跨院的飯廳之中,既不耀眼、也不灼人,只讓人感到溫暖明亮。
沈默拿起個小白瓷碟兒,用自己還未使過的筷子,把螺絲菜從罈子裡夾出來,穩穩的擺在碟兒上,送到徐階面前,然後自己也來了點。見徐階端著碗在等他,他也端起粥碗,舀了半勺送到嘴邊。
「慢點喝。」徐階出聲道:「先在嘴裡含含,把津液引出來再嚥下去。」
沈默只好依命將半勺粥,慢慢含了好一陣子才嚥了下去。
徐階也如是去做,待到把口中的稀粥嚥下,他才緩緩道:「我這也是跟《百粥譜》上學的,上面說『養生無過津液』,這樣吃粥可以長生。」
沈默微笑道:「想不到老師也看蒲州公的著作。」
「他那是教人長生的金玉良言啊。」徐階無比感慨道:「只恨老夫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沒有幾年了,此時開始注重養生,不啻於臨時抱佛腳,只怕舊疾難愈,恐怕用處不大。」說完這話,他便看著沈默,這番弦外之音,一般人是聽不明白的,但徐階知道沈默不是一般人。
「老師此言差矣,」沈默果然聽懂了,他擱下碗、擦擦嘴,端坐道:「養生是一種態度,只要您從現在開始,堅持這吃粥之道,必然可以延年益壽,長命百歲的。」
「呵呵,承你吉言。」徐階笑著點點頭道。
這到底打得什麼機鋒?其實這是徐階在自訴心曲。其實徐階心裡,對沈默是很窩火的,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竟敢吃裡爬外,和人合計著欺師滅祖,真是恨不得把你鼻子咬下來。
然而把烏龜功練得爐火純青的徐閣老,縱使心裡再窩火,但也清楚形勢比人強。自己已經下野了,而沈默卻是實權大學士,雙方強弱立換……而且除非豁出去臉皮不要,承認自己是被沈默坑爹之外,他也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到對方的手段。
但徐閣老已經快七十的人了,除了個名聲他還能圖啥?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跟沈默同歸於盡的。
認清了這點,徐階便知道與其圖一時意氣之快,狠狠羞辱沈默一番。還不如示之以弱,看看雙方還有沒有修好的可能。畢竟師生的名分在那裡,沈默也不想一直鬧僵,被人看笑話吧?少字
於是徐階用《百粥譜》和楊博,含沙射影的點出……我知道你和那老西兒的勾當,是你倆把我玩回家的然後又說自己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意思是,我認輸了,不玩了,咱們好好過日子吧。
但是,對於自己的『桑榆晚景』,徐階最擔心的不是沈默和楊博,畢竟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親家,就算做給世人看,也總是要顧著一份香火情的。
他擔心的是『舊疾難愈』,誰是他的舊疾,自然是高拱了。他是以『養生』比喻和未來當政者的關係,擔心將來高拱上台後,自己會遭到清算。說自己『臨時抱佛腳』,意思是以前與沈默的關係搞得太僵,不知現在重歸於好,還來不來得及。
歸根結底一句話,我輸了,你罩不罩我?
沈默的回答是,罩但你得堅持『吃粥之道』,什麼是『吃粥之道』,就是楊博說的食粥心境——『淡泊之中滋味足』
意思是,你以後不要再攪風攪雨,老老實實安享你的桑榆晚年,我自然保你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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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這番內容吩咐的簡單對話後,師徒倆的關係,便進入新篇章了。
徐階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然後將一隻老手向沈默伸了過去。
沈默開始還愣了一下,見他一直望著自己,又見那只長著皺紋和老人斑的手,還一直伸在那裡,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徐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滿含著複雜的感情道:「國事家事,一切都拜託拙言了」
快七十的人了,這一握居然還如此有力,沈默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冰涼冰涼,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心裡大感不適,面容卻十分平靜道:「老師請放心,我會盡力而為的。」
「呵呵……」徐階慢慢抽回手,自嘲道:「其實老夫已經致仕,國事跟我還有什麼關係?只是習慣了操心,一時還改不過來,倒讓拙言見笑了。」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沈默正色道:「老師心裡放不下皇上和朝廷的。」
「是啊……」徐階深深喟歎一聲道:「老夫心裡,有三件事放不下,還要拙言代為操心。」
「老師請講。」沈默點點頭道。
「第一,毋庸諱言,我此次致仕太過突然,而繼任者高新鄭,又和我齟齬頗深。恐怕等他初回京城之時,便是小人搖舌鼓噪、挑撥是非之日。」說到政事上,徐階身上又隱隱現出一國宰相的氣勢道:「這種時候,要謹防讒言挑唆,不要讓小人有可乘之機,以免亂了朝綱。」
默點頭道。
「第二,毋庸諱言,言官出了害群之馬,有一些投機取巧、賣直釣譽……甚至心術不正之人。」徐階面色複雜的接著道:「言官要整頓,這是必須的,但不能為了潑髒水,連盆裡的孩子也倒掉。」說著面色一正道:「老夫這話沒有私心。當政者都不喜歡言官,因為這些人總盯著你、給你提意見、挑毛病,動不動就要彈劾你。但你得知道,大明能延續到今天,沒有這些人的監督,是萬萬可能的……良藥苦口利於病,言官制度本身是沒有錯,個別人的問題,不應該成為打壓言官隊伍的理由」頓一下,他又道:「任何**暴*,都是從鉗制言路開始的,言官的銳氣,不能消磨啊」
默又點下頭,這個說法他很贊同。
「第三……這是件私事。」說到這,徐階有些言辭閃爍道:「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
沈默暗道,其實這才是你最擔心的吧他當然知道,雖然老徐算是個講『為善去惡』的君子,但他那幾個兒子,卻實在是些令人厭棄的二世祖。
徐階留在家裡的三個兒子,是蘇松的一霸,強佔民田,為非作歹,草菅人民,百姓恨之入骨;而在北京的徐璠也是好樣的,仗著老子的權勢,低價大量吃進黃金地段的店舖,然後再轉手出租,坐在家裡日進斗金,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
其實御史已經參劾過徐閣老的幾個兒子了,只是選的時機十分糟糕,在舉朝傾拱的大背景下,當然會被視為對徐閣老的污蔑,然後輕輕揭過了。不過為了消除輿論的壓力,徐階還是勒令徐璠致仕離開京城,並將侵佔的店舖全部退還原主,世人無不誇讚首輔的大公無私。
然而沈默是瞭解內情的,他知道徐璠是把京中的產業都脫手,但並不是還給原主,而是一半轉到了一個叫呂方的名下,一半轉給了一個叫李揚的名下……呂方、李揚,是徐階門客呂德和李翔的兒子,玩的是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戲而已。
老子高唱『孔孟』,兒子狂刮民財,大明朝的好事兒都讓他家佔全了也敢怪徐階會擔心,自己這一退,會不會有人借那幾個混賬龜兒子整自己。心裡實在沒底,只能先後拜託張居正和沈默幫忙照拂。
沈默心中泛起一陣噁心,但還是平靜的點頭道:「幾位世兄做得是有些過,不過無傷大雅,我盡量周全就是,但以後一定要改。」
「多謝。」徐階又使勁握了握沈默的手,但他的手,比方纔還要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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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中,通州官船碼頭上,已經聚齊了上百名官員前來相送的官員。雖然百官已經在京城集體送過徐閣老了,然而猶有百多名死忠官員,執意要跟來通州送他上船。
對於這些人的行為,徐階心下也不甚樂意,這不是給他招風惹雨嗎?但這都是他的鐵桿,罵走了唱戲的,又來了打鑼的,總之是曠野地上的毛狗,趕是趕不開的,只能任由他們跟著。
其實這些人,並不是純粹為了送徐閣老,而是有小算盤的……一者,他們要向皇帝表達憤怒之情;二來,也是想借此機會,湊在一起商量一下,該如何去面對注定慘淡的未來。
經過昨天一晚上的磋商,他們已經定策……一定要緊密團結在一起,同進共退,做什麼都要打著徐閣老這面旗號。老頭子雖然走了,但他的門生故吏滿天下,還是可以遮風擋雨的。
今天他們就要讓世人看看,自己對徐閣老是多麼的死忠,和他徹底聯繫在一起
所以此刻徐階人還未到,碼頭上已經是一片愁雲慘淡,所有來送行的官員,都在醞釀著感情,準備待會兒來個感人肺腑的傷別離。
又等了一刻鐘,遠處大街上,一隊錦衣衛簇擁著一輛馬車、一頂小轎緩緩而來。
「來了、來了……」官員們一陣騷動。
很快,隊伍在碼頭上停下,錦衣衛形成隔離圈,不許人靠近。一個侍衛拿著個馬凳擱在車廂下,這才打來了車門。
官員們擠向那車門,為了讓徐閣老看到自己哀容,許多人都在使勁擠淚。那些感情醞釀不到位的,只好拿出絕招,狠狠擰自己的大腿內側……
就在所有人都擺出如喪考妣的樣子時,卻發現從車上下來的,腿腳明顯比老頭利索。待齊站定後,不由全愣了……竟然是沈閣老。
沈默理都沒理他們,朝車廂內伸出手,把眾人想要的徐閣老扶了下來。
然而這一打岔,方纔的感情白醞釀了,沒有一個能哭出來的,都呆若木雞的望著,這情同父子的兩人。
他們滿腦子都是疑問……不都是說師徒反目,徐閣老恨死沈閣老了嗎?那怎麼解釋他們緊緊拉著的手?而且沈閣老專程從南方趕來送行,果然人言不可盡信啊。
看到官員們錯愕的表情,徐階瞥一眼沈默,意思是,小子,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沈默輕咳了一聲,緊了緊扶著對徐階的手道:「老師,學生送你上船。」
階朝眾人點點頭,道:「多謝前來相送,諸位多加保重吧……」便在沈默的攙扶下,上了早就整裝待發的官船。
直到徐階上了船,官員們才回過神來……還有好多話沒說呢。現在也沒法說了,那怎麼辦,就哭吧。
於是眾人朝著徐階跪下,放聲哭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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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的眼眶也濕潤了,然而不是因為那些哭號的官員,而是他突然發現,這裡正是四十五年前,自己二十一歲時,第一次來北京趕考,當時下船的地方。
歲月匆匆,彈指一揮間。榮辱悲歡如過眼雲煙,現在,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徐階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物是人非。四十五年來,這個碼頭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而自己,卻從當年那滿腔熱血的青年才俊,變成了一個滿身疲憊的退休首輔。
回憶像奔流的河水,一旦開閘便連綿不絕,徐階又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二十八歲時,因為仗義執言、觸怒了當時的首輔張璁,結果前途盡毀,家破人亡,被發配蠻荒之地。那次,也正是在這裡上的船。
如果那時的自己,看到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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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國慶節,家裡難得有客人,結果發晚了。但一定還是兩更,因為我是誠實可靠小郎君不過不要等了,明早一定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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