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九六章 尚書遇襲(上)
    第七九六章尚書遇襲(上)

    辭別了高拱,生活還要繼續,沈默和張居正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城門落鎖前回到了京城。

    然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永定門竟然提前關閉,一行人和許多要進城的老百姓一起,被堵在了城外。北京城門的開閉,都是有嚴格時間限制的,早晚雷打不動。現在卻提前關門,定是有大事件發生。

    為了安全起見,護衛們請二位大學士先在道旁樹蔭下稍坐,然後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不一會兒,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說城裡從兩個時辰前就戒嚴,好像是在抓捕什麼人。

    「能發生什麼事?」張居正眺望著高高的城牆道。

    「不知道。」沈默緩緩搖頭道:「只能等等看了。」

    好在運氣不錯,城門在最後時刻開了,免了再去找地方投宿的麻煩。

    一進城,胡勇便去喊城門校尉過來問話:「誰在這裡負責?」

    「俺,」一個校尉迎過來,一看這校官衣著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

    「咱是內閣沈閣老的護衛班頭。」胡勇在馬上一抱拳道:「奉命問兄弟幾句話。」

    「請講請講。」校尉心說,怪不得這麼牛氣呢,原來是內閣的人。

    「京城有何時發生?」胡勇問道:「為何關閉城門?」

    「具體的咱也不清楚。」校尉道:「只聽說兵部尚書王大人遇襲,然後兵馬司就閉了九門,全城搜捕兇手呢。」

    「什麼?」胡勇吃了一驚道:「何人如此大膽,逮著了嗎?」。

    「這咱就不知道了。」校尉搖頭道:「不過上頭讓開城門,興許就是抓到了吧。」

    胡勇知道他個小校尉也沒多少幹活,便回去稟明二位大學士了。

    得知了情由之後,沈默和張居正都很吃驚,堂堂九卿大臣竟能在京城遇襲,這真是聞所未聞吶

    現在怎麼辦?按說應該馬上會內閣去,然而此時天色漸黑,午門早就落鎖,已經進不去大內了。

    「先去王國光家吧……」沈默看看張居正道:「你呢?」

    「雖然兵部不歸我管,但王汝觀是我的至交好友,」張居正沉聲道:「就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默點點頭:「去王部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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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國光是富商出身,住的城東官帽胡同的大宅子,今天遇襲之後,家裡著實亂成了一團,皇上派了御醫前來診治,李春芳代表內閣前來慰問,各部的尚書也過來探視,兵部更是自兩侍郎至各主事,一股腦全都過來了。直到日暮時分,才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左侍郎王崇古守在那裡,一聽說二位大學士聯袂而至,他趕緊代表王家人迎了出去。

    「汝觀怎麼樣?」張居正急切問道。

    「被人打傷了頭,昏厥過去了,」王崇古看看沈默,一臉凝重道:「不過太醫已經看過了,應該沒什麼大礙,隨時都會醒過來。」

    「什麼人這麼大膽?」張居正瞪著眼睛問王崇古道:「竟敢襲擊當朝尚書?」

    「別著急,」沈默這才出聲道:「進去慢慢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急有什麼用?」

    三人便進了花廳,坐下後,不待張居正問起,王崇古便講述今日發生的事情:「今日過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營巡視,然而被數百無賴武弁攔住轎子,團團圍住,控訴他詰問他,以至於詬詈之。部堂大人對武夫的性情不太瞭解,與其針鋒相對,結果惹惱了那些人,一擁而上,拆了他的轎子,幾碎其衣冠。混亂中,不知誰給了他當頭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滿面,倒地不起。那些人以為打死了部堂,頓時鳥獸四散……後面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應該已經抓捕歸案了吧。」

    王崇古雖然已是輕描淡寫,但沈默和張居正還是能感受到王國光遭襲時的驚心動魄。張居正黑著臉道:「這裡面戲肉不少啊」

    「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沈默淡淡打斷他道:「元輔有什麼訓示?」

    「李閣老來過,說一切等您回來以後再說。」王崇古低聲道。

    「嗯……」沈默點點頭,道「先等汝觀兄醒過來吧。」

    畢竟兵部是沈默負責,張居正也不好越軌,於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廳中,有府上人來請用餐,雖然三位都還沒吃,但人家傷患還沒醒呢,哪有吃飯的理?於是婉言謝絕,繼續坐等。不過也不會餓著,王家這樣的大戶,擺上來的茶點,比尋常百姓家的正餐還要豐富。

    大概到了戌時中,王國光的兒子出來說,他父親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著走進臥房中,就見王國光躺在床上,額前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張國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面色蠟黃蠟黃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趨向床前握著他的手,噙著淚說道:「汝觀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樣子,王國光也深受感動,道:「讓大人擔心了……」

    這動作本是張居正想做的,但他沒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這次竟像隻兔子一樣,結果就被搶了先。只好站在一邊,看他倆執手相望淚眼,心說:『這倆人啥時候這麼熟了?』

    王國光的兒子搬了凳子過來,三人便圍在床前就坐,王國光要讓人扶自己起來,卻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動,不要動,躺著說話就好。」

    「真丟人啊……」王國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後遺症來,於是不再堅持要起來,流著淚道:「我這個兵部尚書,竟在兵營裡被大明的兵卒,拆毀了轎子、撕碎了衣服,最後打得人事不省,我還穿這身官衣做什麼?」

    「汝觀兄稍安,這事兒沒那麼簡單,」當著被害人的面,沈默必須要拿出個態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臉你且安心養病,我會將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國光卻歎口氣道:「其實我心裡有數,」看看屋裡也沒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請分營操練京軍疏》鬧得,這事兒要是查下去,恐怕會有張彝之變」張彝乃是北魏重臣,因為主張銓別選格,排抑武人,結果被千餘羽林虎賁,逕直至尚書省詬罵,尋之不獲。然後又衝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極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請父命。羽林等就加毆擊,生投之於煙火之中。及得屍骸,不復可識,唯以髻中小釵為驗。彝僅有餘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

    顯然白日裡發生的事情,把王國光的膽子嚇破了,竟有息事寧人,以免再遭報復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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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王國光不說,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運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國光與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個實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就想把這差事辦好。通過三個月的細心觀察,他對兵事有了些瞭解,也看到了許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營禁軍——號稱數十萬,然皆尪弱不堪,又大半頂名,能操戈者不及半數,根本擔負不起守衛京師的重任。

    但京師禁軍也不全是這樣,比如神機營中,風氣就截然不同,軍紀嚴明、士氣高漲,連他這個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戰力之強大。一打聽,原來這支軍隊,是大名鼎鼎的戚繼光帶出來的。

    驚歎於戚繼光的帶兵能力之餘,王國光也堅信,其他營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關鍵在於一個『練』字於是他在細緻考察了神機營後,根據戚繼光留下來的《練兵紀實》,向朝廷提交了這份《請分營操練京軍疏》。

    負責戎政的大學生沈默看完之後,一言不發,將其上呈首輔定奪。

    徐階閱看之後,感到十分的振奮,因為自從去歲『萬全右衛大捷』,一舉終結幾十年來對俺答不勝的歷史後,朝中自上至下,情緒從一個極端,轉到了另一個極端……原先是對蒙古人談之變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贏;現在卻開口閉口都是『封狼居胥,報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贏

    主戰的情緒在朝堂瀰漫,搞得徐階很是被動,作為驕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條件允許,他也會支持討伐韃虜的然而條件根本不允許,且不說財政上的窘迫,單說大明邊軍的糜爛狀況,就讓他無法給予信任……他雖然不通軍事,卻也知道上次的勝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無心,精心設伏的結果。這種奇謀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說主動出擊,去挑戰蒙古人了。

    所以徐階心裡是不同意開戰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動,於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門,都集體開會研究對策,然後由分管軍事的大學士沈默匯總概括一下,最後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條對策,大致是:『責實效,定責任,明戰守,申軍令,重將帥,練兵民,儲人才,擇邊吏,繕城堡,團民兵,處久任,廣納招』等,算是內閣的表態了。

    雖然只是應景兒的官樣文章,卻也不能一點都不做,現在王國光請練京營官兵,正好可以體現內閣強兵振武的態度,且又不會花費太多,所以徐階是十分支持的。但處於謹慎起見,他讓通政司先將王國光的奏疏見報,待獲得輿論支持後再頒旨不遲。

    當時正是倒拱最熱烈的時期,文官們哪有心緒論兵事?所以議論的不多。但這並不代表沒有反對的,三大營的官兵就一萬個不樂意,不為別的,就為王國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編三大營,並罷諸弁不任事者。』於普通士兵,當兵吃糧,混混就好了,誰願意像神機營那樣整天脫層皮?尤其是那些濫竽充數者,這下連飯碗都要被砸了。

    對軍官們來說,更是無法接受的,因為真讓他這樣幹的話,這些年虛報名冊吃空餉的事兒,就得全露餡不可。所以此疏初傳,京營官兵群情洶洶,這下王國光遭襲,八成就是軍隊的人想給他好看。

    所以才會三大京的交界處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才會爭吵謾罵那麼長時間,也沒有軍官出來喝止所以事發後,行兇的士兵才會悉數從軍營中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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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王國光有些灰心喪氣,但沈默還是向他保證,自己必會一查到底,把真兇揪出來嚴懲給他一個公道捍衛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嚴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內閣例會上,沈默講起了這件事情,義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飽讀聖賢之書,出仕二十餘年,實心為朝廷辦事,為人又正義不阿在工部時管河工,親上決堤口查看險情,掉進洪流中,差一點就被淹死;彈嚴黨,忤逆了嚴世蕃,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我隆慶朝為了撥亂反正、弘揚正氣,重又請他出山,本應當萬民敬仰、尊嚴備至才是誰知現在卻遭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說越激動,最後近乎怒吼道:「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皇城之內,京營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罵羞辱當朝太尉,險些將其殺死有道是大臣的尊嚴受辱,國家就會遭到輕視此事若不嚴懲,大臣體面何在?國家尊嚴何在?」

    沈默罕見的怒火,使內閣中每個人都深受震動,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要求嚴懲兇手,以彰大臣尊嚴

    張居正更是激憤言道:「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首輔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見張居正把話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階心裡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八年,也發生過京營官兵襲擊兵部高官事件。」

    「那當時是如何處理的?」眾人追問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階輕歎一聲道:「京營就在京城之內,真去追查幕後主使,非要亂套不可……誰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最後只能拿幾隻替罪羊頂罪,就草草結案了。」

    雖然徐階說的在理,但閣臣們都覺著不是個味兒,怎麼還沒開始查案,就先潑冷水了?

    「老夫說這話,不是為了庇護那些京營官兵,」見眾人表情有異,徐階話鋒一轉道:「我輩都是士林中人,同命相連,王尚書遭襲,就是我們全體文官丟臉,此事若不嚴辦,老夫這個首輔,還有何面目面對朝中百官?」說著看看沈默道:「江南,兵部的事情歸你管,這個度還望你把握好。」

    「是……」沈默這個氣啊,俺好容易雄起一把,就不能配合一下?就這麼不客氣的給我掐滅了?於是問道:「那分營練兵的事兒,又該如何把握?」正如之前王寅的定計,如今這個人事震盪時期,要嚴格區分分內分外,分外的事,要盡量少摻和,不發言;而自己分內的事,卻要更積極,多發言,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徐階被將了一軍,畢竟這件事,他在內閣會議上是表過態的,有些鬱悶道:「先調查吧,如果這次真是分營練兵引起的,那就要考慮是不是兵部的工作沒有做好……」頓一頓道:「改善以後再談練兵吧。」

    「是」沈默這次的回答十分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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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閣散會後,被全權授權處理此事的沈默,便來到了兵部。

    分管兵部三個月來,他並未如人們想像的那樣,被山西幫杯葛在外,恰恰相反,他與兵部上下處得是蜜裡調油,人人交口稱讚,沒一個覺著他不好的。

    首先在與幾位堂官相處時,他沒什麼架子……這與在禮部當堂官時有不同,當時他對下屬要保持威儀,現在卻只是分管,並不是直接領導關係,所以沈默一直保持謙和的態度,遇到事情能聽取他們的意見,有什麼需求也盡量幫他們爭取,還從不插手具體部務,這樣的管理者誰不喜歡?所以他能贏得兵部的上下歡心,也一點都不意外。

    然而想要樹立自己的權威,靠兵部做出些成績,光靠懷柔是不行的,還得要立威,但立威就不會讓人那麼舒服了,所以必須把握好時機,如果時機不好,沈默寧肯等,如果等不到,他就會自己創造……

    當他在一條彪形大漢的陪伴下,進駐兵部的時候,還有人意識到,沈閣老這次,是要來立威的

    兵部裡,因為尚書大人遇襲,大小官吏們都無心工作,是以都巳時了,仍然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議論著昨天的事件,沈默止住門房的通報,在廳口聽了片刻,有些悲哀的發現,這其中竟然幸災樂禍者居多,很多人都在看王國光的笑話。

    直到有人掀開紗簾,準備把茶壺裡的茶根倒掉時,才發現沈閣老面如寒霜的站在那裡,不由先是一驚,然後堆著笑道:「沈、沈閣老……」

    沈默哼了一聲,逕直進了大廳,目光冰冷的掃過眾官吏,便穿堂而過,來到了正院的閣老簽押房中……為了奉承上司,每個部都為分管的閣老安排了上好的簽押房,兵部也不例外。

    分割

    包括之前所寫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沈默盡快擁有權力,而不是為了所謂的虐主,有時候不爭就是爭,爭來爭去,反而什麼也爭不到。

    第七九六章尚書遇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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