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九一章 春寒料峭 (上)
    第七九一章春寒料峭(上)

    司禮監,火盆中燒著上好的銀絲炭,無聲無息。五個太監也屏息凝神,只聽到馬森一個人的聲音:「當今良善寬厚,正是我們當奴婢的可遇不可求的好主子。卻被你們以為可欺,一個個都不管主子爺還在受窮,自個先撈得盆滿缽滿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主子是天子」頓一頓咬牙道:「龍有逆鱗,觸之者死,你們背主忘主,就是觸到了皇上的逆鱗」

    「老祖宗教訓的是,」馮保心懷僥倖道:「不過稅官也好,私店也罷,咱們都沒直接沾手,皇上仁慈,不會怪罪到咱們頭上吧。」他們請馬森幫忙,主要想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他們保住那些稅卡和私店……對太監們來說,錢財就是他們的命根子,要是把來錢的路子都取締了,還不如殺了他們。誰知馬森上來就說,你們自身難保了,言外之意,那些財路都保不住了。

    見馮保等人還有些不甘心,馬森笑笑,目光轉向滕祥道:「聽說你剛在城東買了一所大宅子?」

    「買了……剛,剛剛買下的。」滕祥有些結巴道。

    「花了一萬多兩銀子?」馬森摩挲著手中的墨玉扳指,逐漸恢復了大內總管應有的氣勢。

    「是,是的。」滕祥點頭道,心說他咋知道的這麼詳細?

    「老祖宗,這都火燒眉毛了,」馮保小聲打岔道:「咱還是說正事兒吧,這些家長裡短的,以後日久天長慢慢聊嘛。」

    「現在知道急了?」馬森嘿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道:「年輕人沉住氣,不急在這一時,咱們慢慢聊,耽誤不了。」伺候過嘉靖的就是不一樣啊,當年以白目著稱的馬森同學,現在也流露出大家風範來了。

    「那您聊……」馮保閉嘴了。

    「呵呵……」馬森又神色複雜的望向孟沖道:「聽說你把尚宮局的一枝梅給採了?」太監不是閹了嗎,怎麼還要找女人?他們是沒了卵袋,可七情六慾都還在,為了一解心中寂寥,和同樣孤枕難眠的宮女們,做一些虛鸞假鳳之事,雖不能真個**,但也可過過乾癮不是?對這種假夫妻還有個專門的稱呼,叫『對食兒『。宮中凡有權有勢的太監,都有自己固定的對食兒,也算一種身份的象徵吧。這種伴當雖然不能名正言順,但也無人禁絕,是以自古至今都在宮中默默的流行著。

    宮中除了太監二十四衙門,還有六個管宮女的局,尚宮局就是其中之一,而『一枝梅』正是尚宮局一名出了名冷艷的美女,很多大璫都垂涎欲滴,當然也包括馬森。但女官六局名義上雖也歸司禮監統一管轄,可女官們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難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作主,司禮監更是管不著,所以沒法以勢壓人,只能另尋蹊徑,就看誰的本事高了。

    一想到那俏生生、冷艷艷的一枝梅,自此便歸滕祥這個,比猴子少了一層毛的醜東西享用,眾太監便忍不住妒火中燒。

    「這一枝梅可心氣高,多少人想對上她都弄不成,你是怎麼辦成的?」馬森緩緩道。

    「我送了她一套頭面首飾,光上面的寶石就得一千兩銀子。」在眾人的逼視下,滕祥只好招認道。

    「嘖嘖……怪不得,這麼貴重的東西,誰能不動心呢?!」馬森皮笑肉不笑道:「看來二位在裕邸時攢下不少傢俬啊。」

    「老祖宗有所不知,陛下當裕王的時候,日子太清苦了,咱們這些大璫也窮得叮噹響,翻箱倒櫃搜不出幾十兩銀子。」

    「這不就結了?幾個窮光蛋當了半年的司禮大璫,就全變成了大闊佬,又買宅子又找對食,隨手甩出去就是一萬多兩銀子你們是豪闊了,能把幾千兩的首飾送給相好的,可皇上早給娘娘們許下的首飾,卻到現在還沒著落呢」

    「這……」幾人額頭見汗,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唯有滕祥不太服氣,還想再說什麼。

    「這個屁」馬森一掌拍在桌上,一半氣憤一半嫉妒的怒罵道:「人家說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老一輩進了司禮監,都是夾著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來。你們倒好,踩著銀子當路走,滿世界誰不知道你們有錢?」說著哼一聲,放出一道晴天霹靂道:「告訴你吧,這些事兒皇上都知道,只是一直沒往心裡去,今天讓高拱這一狀告上,新張舊賬一起算,你們還想輕鬆過關」

    經這一罵,騰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諱,跪在地上篩糠一般,額上粘達達儘是冷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餘人也嚇得渾身打顫,第一次真切的感到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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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保默默聽著,再聯繫起自己的所見所聞……皇上在聽了高拱告狀後,第一反應不是心疼他的百姓,而是在算計,自己是不是被耍了。馬森說得沒錯,皇帝終歸是皇帝,最在意的永遠是自己。於是徹底服氣道:「您老教訓的都對,我們銘記在心,以後肯定改正。不過眼前這關怎麼過,還得老祖宗指點迷津。」另外四人也點頭如啄米。

    「好吧……」把他們耍夠了,馬森終於說到正題道:「方纔我為什麼說不急,是因為急也沒用。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誰去求情,都只是火上澆油。百計千方,只能等皇上消了氣再說。」

    「啊……」孟沖等人雖有心理準備,但當馬森蓋棺論定時,還是心若刀絞道:「難道全都付諸東流了嗎?」。

    「別告訴我,你們沒有第一時間,把消息傳出去。」馬森哂笑道:「要是真被一網打盡了,只能說你們笨,我可一直在幫你們拖時間。」

    幾個秉筆便都望向馮保,後者小聲道:「已經傳出去了……」心中大罵,什麼幫我們拖時間,故作玄虛耍我們而已。

    「這就把聖旨送回去吧,讓皇上等久了不好。」馬森淡淡道:「等高拱一走,你們就跪在西暖閣外,自請皇上處罰」

    「那不是自尋死路?」孟沖等人大驚失色道。

    「要是先帝,你們肯定全都被亂棍打死了。」馬森呲牙一笑道:「不過誰讓你們運氣好呢,遇上個仁慈的主子……放心吧,死不了。」頓一頓道:「但你們要還想回司禮監的話,就給我記住了——千萬不要跟皇上狡辯,更不要詆毀高拱。先誠懇的認錯,承認稅卡是存在的。然後再告訴皇上,你們初衷是為了宮裡能多些收入,好為皇上分憂。但你們常年在宮裡,都是把事情吩咐給下面人去做。至於私店這塊,也推給下面人吧,這樣你們所以最多是個疏於管理,監察不力,皇上就不會那麼生氣了,我再見機為你們說兩句話,這一關就算過去了。」頓一下又道:「至於損失……是難免的了,不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日後再聰明點撈回來就是。」

    滕祥等人終於定下神來,討好的望向馬森道:「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日後還得靠你老坐鎮。」

    「咱可不能站著茅坑不拉屎,」馬森搖頭笑道:「過陣子我就奏請去南京,以後遇到這種事兒,你們得自個拿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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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拱等得不耐煩時,聖旨終於到了,拿到旨意,他便辭別了皇帝,一出大內,逕直往鎮撫司和兵馬司調兵去了……很快,錦衣衛官兵整裝待發,兵馬司兵丁也整裝待發,兩幫人馬全都彙集到南鎮撫司的校場上。

    高拱朗聲宣讀了皇帝的聖旨,然後下令道:「兵馬司負責取締京城所有皇店、私店,以及京城內一切稅關,重要成員全部逮捕,店舖全部查封,如有反抗,可以採取必要措施」「鎮撫司負責取締京城外所有皇店、私店、以及京城外一切稅關,重要成員全部逮捕,店舖財務一律查封,若有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殺氣從高拱嘴角迸出,令人不寒而慄。

    「是是是」兵士們群情激動的高聲應道,能夠正大光明的打砸搶,這簡直是世上最美的差事。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熱血上頭,巡城御史周有道,儘管很怕高拱,但有問題還是要提出來,見高拱從台上下來,忙湊過去道:「啟稟閣老,那些稅關、私店之中,大都是中官招攬的地痞流氓、亡命之徒,甚至還有幫派組織,如果我們貿然行事,說不定會引得京城大亂,誰也吃罪不起。」

    「怕什麼」高拱冷笑一聲道:「從來只聽說邪不勝正,還沒聽說過正不勝邪話說回來,你身為負責京城治安的巡城御史,卻放任這些地痞流氓、亡命之徒,道貌岸然的假扮稅使,敗壞朝廷的名聲,滋擾百姓的生活罪責著實不小哇」說著黑臉盯著周有道道:「你這個治安官,是不是被他們買住了?」

    「我?」周有道心驚肉跳,立即矢口否認:「卑職受首輔教誨,立志作清官,不會昧著良心收黑錢的。」隱隱點出自己的後台,讓高拱不要這麼咄咄逼人。

    「唔,不錯……」高拱哪會把徐階放在眼裡,不容置疑道:「你既為官清白,就大膽按我說的去做。為了京城百姓自此安居樂業,你要抱定決心,寧可一時混亂,也要徹底剷除這些可惡的稅霸和刁商別忘了,有五萬禁軍駐紮在城裡呢,不是誰想亂,就能亂起來的。」說著拍拍周有道的肩膀道:「放手去做好了。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別怪我無情,我肯定要揮淚斬馬謖。」

    高拱一席話恩威並施,斬釘截鐵不容討價還價。周有道再也不敢多說一句……他之所以猶猶豫豫,自有不可告人之處。身為巡城御史,對那些稅卡和皇店的個中貓膩,他都大致清楚。但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時還會幫他們擦屁股,這皆因逢年過節、隔三差五,就有豐厚孝敬可拿,可比俸祿豐厚多了。

    現在高拱要取締稅卡,周有道自然為難……一來是拿人家的手短,臉皮磨不開。二來無異於自斷財路,著實令人心痛。但高拱已經把話說絕,權衡利弊之下,他只能死道友不死貧道,堅決服從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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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隍廟東市場,正是下午買賣好的時候,稅關的差人就來了一大群,走到攤子前,毫不客氣的拿這個拿那個,還罵罵咧咧的要攤主們把欠得稅銀補上。

    見遠處的攤主紛紛就要收攤,領頭的稅使大吼道:「都吃了逍遙散了?全要溜走?」說著一把揪住個老漢的衣襟,朝那老漢臉上啐一口道:「徐老三,大爺今早兒來,專是為了候你們的。」說著一用力,竟把那瘦小的老漢直接提了起來,惡狠狠道:「今兒可是月底欠得銀子不能再拖了」

    那徐老三一臉哀求道:「差爺,您老恩典……」

    「恩典個屁,今兒收不上來,誰都別想走」那頭目打斷了老漢的央求,下令道:「先把東西扣下,交了稅的才能拿走」此言一出,他的手下便馬上去搶老百姓的菜筐、擔子、小車啥的,一時間真如土匪進城一般。

    正當一片混亂之際,一聲爆喝從東邊炸起:「統統不許動全都趴在地上」嚇的不少老百姓,當時就趴下了。

    「趴你個屌……」那頭目當然是不怕的,一面罵罵咧咧,一面循聲望去,就見周有道那張鐵青的臉,表情十分的不善。

    「瞧我這張嘴……」頭目給自己一耳光,陪著笑過去,點頭哈腰道:「大人,您親自巡查啊辛苦辛苦了」

    周有道本不想搭理他,但這話也沒問題,便點點頭,嗯了一聲。

    誰知那小子下一句就不像話了:「今兒晚上兄弟請客,咱們天上居吃完了,再去鳳仙閣耍樂,小鳳仙可想死大人了……」說著yin邪的笑起來:「嘿嘿嘿……」

    還沒嘿嘿完,周有道的臉先黑了。不待吩咐,兵馬司的人便一擁而上,把那頭目撲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然後拿一根鐵鏈子把他鎖了。

    「幹什麼?兄弟,你這玩笑過火了吧?少字」那頭目還沒反應過來。

    「誰他**是你兄弟」周有道啐一聲,一腳踢在那頭目的下巴上,當時就讓他閉了嘴。

    「全部帶走」隨著周有道一聲令下,兵馬司的兵丁們仗著人多,將那些稅吏團團圍住,鐵鏈、水火棍、鐵鉤、毫不留情的一陣招呼,把如在夢裡的稅吏們,直接打進了噩夢。

    看到平日裡耀武揚威,欺行霸市的稅吏們被螞蚱似的捆成一串,押送離開市場。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商販們,這才如夢初醒,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聲,同時有數不清的白菜幫子、蘿蔔疙瘩,從四面八方飛向那些可惡的稅吏……

    同樣的一幕,接連在京城內外各處上演,看著被帶走的地痞惡霸吸血鬼、被搗毀的關卡,大夥兒才知道,朝廷這回是真下了決心了。幸福來得太突然,百姓都不知該如何去享受了……

    晚些時候,朝廷一口氣頒布四道聖旨,其一是『取締非法稅卡疏』,規定除戶部依法設立之榷關外,京城內外一切稅收皆為非法,任何人膽敢違犯,嚴懲不貸。其二是『裁停新增採辦疏』,規定嚴禁增費擾民,停止自嘉靖元年起至今之一應新增採辦、歲辦,裁省如同嘉靖初年事例征派。並嚴禁內宮外廷以皇室需用的名義,再向百姓增派採辦差事。」

    其三曰『關停皇莊疏』『關停京城所有皇莊,任何人不得再以皇莊名義強買強賣,否則以欺君之罪論處。

    其四曰『裁革閒雜疏』,命內宮按名冊自檢,有冗員、老病、編外等盡皆裁撤,並召回派往各處稅使,至於宮外臨聘閒雜人等,一改解聘,不許再自稱為宮裡辦事。

    此四道聖旨一下,登時驚世歡騰,萬民稱頌,百姓對隆慶皇帝的印象,一下從冰點升到了沸點……登時從一隻人人笑話的小蜜蜂,變成了萬家生佛的聖天子,並有鄉紳自發組織上萬民書,稱頌聖君在朝,乃百姓之福

    可見百姓對統治者的要求有多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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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九一章春寒料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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