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四章東閣大學士(中)
文淵閣,首輔值房。
張居正和徐養正一早便趕到這裡,向徐閣老匯報近期的情況,並準備懇請進行內閣授權,讓戶部進行一些必要的官員任免。
徐階自然大開方便之門,寫了條子讓徐養正拿去吏部照辦,卻沒叫張居正也去。徐養正情知這師徒倆有話要說,便知趣的先行高徒。
外人一走,兩人的表情便凝重下來。張居正攏在袖中的雙拳緊緊攥著,沉聲道:「楊博匹夫,竟然言而無信」
徐階輕歎一聲道:「這件事,兵部已經和我解釋過,說沒領到賞錢的勤王軍,千方百計的賴在京城不走,已經嚴重影響到京城治安,希望能早把這筆錢發到位,讓他們趕緊離開,避免發生不可挽回的事件。」
這確實是個好借口,但為什麼之前能克服,這個節骨眼上就克服不了了呢。張居正忍不住低聲道:「我看他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徐階知道,他指的是楊博提出重賞勞軍的事情,這在張居正看來,是不顧朝廷財力,故意想讓戶部陷入困境的行為。
「也不能這樣說……」徐階搖頭道:「萬全右衛一戰,博老在軍中的威信受到動搖,他當然要盡力彌補一下,大加犒賞也是題中之義。」
「那就別假惺惺的,說可以容我分兩次付款」自從向老師表示了忠誠後,張居正在徐階面前,益發敢言了:「早說等不及,我一次向票號多借點錢,又何必如此被動」
「幼稚……」徐階面色一冷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任何人答應你的事都不算數,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數。難道你忘了嗎?」。
「學生沒忘……」張居正平靜下心情道:「只是以為……」以為徐階都把閨女送給他們了,怎麼還能不算數呢?
「不要多說了。」徐階臉色嚴肅起來道:「我問你,這個月的俸銀從哪裡來的?」
「這個……」張居正本想扯個謊,但轉念一想,還是說了實話:「向日昇隆借貸的……」
「荒唐」徐階這些年罵張居正的話,都沒今兒一天的多,拍案道:「這是什麼節骨眼,你怎還如此膽大妄為?」
「學生也是沒有辦法……」張居正不太習慣被如此嚴厲的對待,輕聲道:「楊博釜底抽薪,庫裡空了,沒錢發俸了。」
「可以想別的辦法,」徐階有些煩躁,終於知道自己為何一直不安了,深吸口氣道:「萬一此事洩露,你還不被罵死?」
「不會洩露的,」張居正輕聲道:「日昇隆有求於我。」
徐階知道他指的,是那個代朝廷發行寶鈔的議案。雖然聽進了沈默的話,但王崇義早就把工作做足,所以張居正也沒法一口回絕,只能那麼拖著。
「無論如何,這時候你不該冒這個險」徐階壓低聲音道:「楊博跟我承諾的是,到時候把所有的票都給你,加上我們這邊的,哪怕高拱那邊一張沒有,中立的那幾個也沒有,你也有把握入閣……加上你比拙言早兩科,這樣你就可以在他前頭,他比你小十二歲,等得起。過得十年八年,你當首輔,他當次輔,你們師兄弟齊心合力,振興大明,待你致仕後,他還可以再干十年首輔,保你晚年無憂,這樣我們師徒三人連任首輔半甲子,也算一段佳話,多好啊……」他終於把自己的設想和盤托出。但說完後沒有絲毫的興奮,反而感到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對老師的這番安排,張居正並不意外,因為他覺著這樣才是最合理的。剛想說兩句表示謙遜,卻聽徐階話鋒一轉,嚴厲道:「但是誰都不是傻子,拙言肯定因為這件事怨上我了,在他看來我這個老師偏袒偏幫,所以才會那麼乾脆的上自辯疏,不想參加廷推。而高拱也正是看到有機可乘,才會去楊博那裡,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才會惹得老楊博重新和你過不去——人家都已經一環套一環算計好了,你怎麼還授人以柄呢?」
張居正最近一心都撲在部務瑣事上,對這些事上難免失了算計,有些無奈道:「那換成老師,該當如何處置呢?」
「眾所周知,我大明國庫空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京官欠俸的情況還少嗎?」。徐階悶聲道:「方鈍、高耀在位時,哪個沒遇到你這種情況,可誰也沒像你一樣,異想天開,竟跟商人去借錢」
張居正無語了,他何嘗不知老師說的情況,只要跟百官耍耍賴皮,說國庫空虛,俸祿延期發放,百官雖然會很生氣,但只能在私下裡罵他王八蛋。而在明面上,誰也不敢拿著個做文章,唯恐被扣上『不識大體』、『自私罔國』的大帽子。
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正經的獨當一面,想要盡善盡美的履行自己的職責,想要比前任做得出色,想到得到更多的喝彩聲。所以別人沒辦法解決的問題,他卻偏要解決,這才能證明自己比別人強。況且那麼多京官家裡等米下鍋,兒女嗷嗷待哺,他覺著自己這個戶部堂官,有義務承擔起責任來,把該發的俸祿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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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倆正在交談,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司直郎在外面稟報道:「元翁,戶部出事兒了……」
兩人心中均是咯登一聲,徐階沉聲道:「進來說。」
便見那司直郎領進個狼狽不堪的官員來。張居正一看,正是今天在廣盈庫負責的那個郎中,只見他嘴角眼角一片烏青,官服上的補子也被扯下一半,彷彿挨了揍一般。
「怎麼回事兒」張居正的臉霎時拉下來。
郎中驚魂未定的給首輔和部堂行禮,跪在地上回稟道:「出大事兒了,官員們不要咱們發的銀子,拿出來往我們身上丟」原來那『烏青』是被錢砸的。
「為什麼不要?」張居正的聲音發顫。
「有人說……說這錢是從商人那挪借的。」郎中小聲道:「他們便嚷嚷著,不能讓銅臭污染了士林,然後就讓我們解釋清楚,我們哪能說明白啊,便說等部堂回來再給答覆。他們不幹,也不知誰帶的頭,他們就拿錢丟我們……」
張居正緊緊握著雙拳,指節攥得發白,黑著臉道:「真讓師相說著了」說著起身道:「學生這就去想辦法,趕緊把這事兒平息下來」
「你不能去。」徐階搖頭道:「他們正在氣頭上,你去只能火上澆油。」
「可學生……」張居正還想爭辯,但見老師目光嚴厲,只好把後半截話嚥下去。
徐階不理他,對那司直郎道:「你把高閣老叫來。」
那邊高拱很快過來,看一眼張居正,便對徐階作揖道:「元翁,您找我。」
「戶部出事了……」徐階目光玩味的望著高拱道:「肅卿應該早知道了吧?少字」他覺著,就是這個高拱在搞鬼——因為沈默被彈劾,是從郭璞手中漏過去的邸報引起的;張居正陷入麻煩,也是從高拱拜訪楊博之後開始的。所以徐閣老相信,這老傢伙不願意看到自己引援入閣,在千方百計的延阻呢。
高拱聽出他話裡有刺,搖頭否認道:「還未曉得。」
「是麼……」徐階意義不明的笑笑,簡單把經過一說,淡淡道:「你去一趟吧。張太岳的威望不夠,你去才能平息眾怨。」
高拱咂了咂嘴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眾怨。」這是真話。
「你代表內閣去辟個謠。」徐階望著他道:「跟大家把道理說清楚,息事寧人吧。」
「這不是去闢謠,而是幫著張太岳圓謊。」高拱是個熱心人,也不願看到事態鬧大,便道:「關口是,你說不是從商人那借的,那好,給它找個來源,謠言自能平息。」
「這個……」徐階有些疲憊的點點頭道:「你和太岳商量著辦,務必盡快平息。」
「是……」高拱和張居正一起起身向徐階揖了一下,張居正望了跪在門外的那郎中一眼,那郎中趕緊爬起來,跟在他倆的身後出了首輔值房。
徐階望著他們出門,心中陰雲密佈,倒不是為了眼前的事情,對見慣了風浪的徐閣老來說,這點事兒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這件事帶來的後果,似乎將影響到自己的計劃了……
高拱和張居正出了大內,快步走在長安街上,兩人商量著該如何應對。高拱說:「廣盈庫那邊,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趕緊想辦法,給那些銀子找個好來路。」
張居正用袖口擦擦汗道:「要是日昇隆搞的鬼,恐怕只有一個人能幫我了。」
「好,我們分頭行動。」高拱知道他說的是誰,點點頭,一拍那郎中道:「小子,帶路。」兩人便分頭上了轎子,一個直奔廣盈庫,一個卻往棋盤天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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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的轎子到了棋盤胡同,名帖一遞,門房趕緊大開中門,恭請張大人入內。
那廂間沈默也接到了通報,在正廳門口抄手等候。一看到張居正便拱手笑道:「今兒不是休沐,你怎麼有暇過來?」
張居正苦笑道:「我是來求援的。」說著指指廳門道:「裡面說。」
默趕緊側身道。
兩人進了正廳,分主賓落座,也沒等著上茶,張居正便把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沈默聽了,沉吟片刻,一臉真摯的歉意道:「都是我害了太岳兄……當初真不該讓你答應楊博。」
「胳膊扭不過大腿。」張居正卻大度的擺擺手道:「楊博鐵了心要收買人心,我一個小小侍郎是阻不住的。」
沈默這下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歎口氣道:「當初要是管匯聯號多貸點款,也沒有今日的麻煩。」
「這倒是……」張居正把官帽摘下,他大冬天的卻出了一腦門子汗,從袖中掏出手帕,仔細的擦淨汗跡,道:「其實那些官員就是矯情……借錢勞軍,省下庫銀給他們發俸就行,用庫銀勞軍,借錢給他們發俸就不行,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什麼好計較了。」
沈默附和兩句,回到正題道:「既然如此,那就找個名義,堵住他們的嘴。」
居正點頭道:「正要請江南務必幫忙。」
「請講。」沈默點頭道。
「戶部在通州庫裡,有一批新到的上好木料。」張居正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道:「都是當初從雲貴採購而來,準備給先帝修宮觀的,但現在我隆慶皇帝仁慈,嚴禁大興土木,在建的也一律停下了,這批木料工部就不想要了,但人家木材商,把大樹從深山老林裡砍下來,再跋山涉水運到通州,就已經費了老鼻子錢,當然不可能再運回去,所以一直在那裡,求我們履行契約呢。」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沈默道:「那批木料我看了,都是上好的梁木,最少值個一百二三十萬兩……我聽說江浙很多富戶在修園林,肯定不愁銷路。」
「你的意思是……」沈默很仗義道:「讓我找個商號,把這些木材吃下來。」
「不是吃下來,是已經吃下來。」張居正也是逼得沒辦法,道:「那一百萬兩銀子,就是他們付的定金。」
「這個我會盡力說合,」沈默點頭道:「只是江浙的商人,怎麼會通過日昇隆走賬呢?」
「這個……管不了那麼多了。」張居正一咬牙,殺氣騰騰道:「難道日昇隆敢拿出證據拆穿我不成?」票號錢莊的生命線,便是為客戶保密,雖然張居正在這上面吃了個暗虧,但他仍然相信,日昇隆不敢拿出任何證據,否則定會遭到所有儲戶的拋棄。
「這倒是……」沈默輕聲道:「不過最好還是保險點,我還是聯繫下徽商吧……胡部堂當年給的薄面,他們還是會認的。」徽商和匯聯號沒有那麼明顯的聯繫,自然更能說得過去。
「拙言費心了。」這是張居正今天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端起茶盞潤潤喉嚨道:「我還得去廣盈庫看看,實在是不放心。」
「去吧。」沈默點點頭道:「我這邊有了消息,立馬就通知你。」
「你辦事,我放心。」真難為張居正了,這樣的時候還能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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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張居正送走,沈默回來便進了書房,沈明臣拊掌笑道:「大人已經到了無招勝有招的地步,不見動靜,便把局勢給攪得團團亂。」
「其實本來,我是可以幫他避免這場風波的,」沈默卻面無喜色,反而有些難過道:「唉,看他對我如此信任,心中頗為過意不去。」
「大人休要作那婦人之仁,他未嘗沒有懷疑你。」王寅卻冷冷道:「只是有求於你,所以只能專揀好話說罷了。」
「是啊大人,」沈明臣也安慰沈默道:「他都算計咱多少回了?咱們現在還他一會,還遠不夠本呢。要慚愧,也該是他,而不是咱們。」
「大人,官場險惡,他有徐閣老照應。」余寅輕聲道:「您卻沒有真正的靠山,只能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抬抬手,示意他們不要再說,低聲道:「做也做了,何苦即要當*子,還想立牌坊呢?咱們議正事兒吧……」
「這次事了,有三個我們想看到的結果。」余寅便接過話頭道:「首先,張居正被眾言官彈劾,就算邸報不報,但事情已經鬧大了,他沒法不立即上書自辯。這樣一來,他肯定趕不上四天後的廷推了,而他的份量還不足以讓廷推延後,所以這次只能落選,至於徐閣老會不會再想辦法,這就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了。」
「其二,他和日昇隆的關係肯定要大受影響,而戶部缺錢的問題,也將會因這件事而擴大影響,繼而使日昇隆代發寶鈔徹底流產,為了擺脫危機,他們必然轉而求助匯聯號,這樣大人的計劃就可以實施。」頓一頓,他接著道:「第三,徐階,高拱、楊博,這三大巨頭間的關係,恐怕要因為這件事,而發生微妙的變化了,尤其是京察在即,恐怕足以引起許多變數,大人只要抓住機會,就能鞏固自己的地位,從而第一次對大明的大政方針,有自己的發言權。」
分割
暈啊,這章之所以寫一筆那倆丫鬟,只是為了呼應張居正上一章的觀點,說明沈默和張的區別而已,又不是真要收,只是正常男人早晨的一點幻想而已……我說過,俺不是那種用女人注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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