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九章卷平岡(下)
喧囂暴戾的軍營,因為一人出現而歸於平靜。
楊博自身也深感暢快,這種被萬人敬仰,令行禁止的感覺,實在太好了。可惜自回京以來,事事不順,蠅營狗苟、讓人不快,都要快忘了自己曾經的尊嚴了。好一陣感慨之後,他的目光才緩緩從場中掠過,最後落在馬芳那一身腱子肉道:「你燥熱嗎?」。
馬芳天大的本事化為烏有,訕訕道:「不熱……」
「那大冷的天,為什麼光著膀子?」楊博輕捋著手中的小牛皮鞭。
「這……」馬芳低頭無語。
「抬起頭來」楊博低喝一聲。馬芳應聲抬頭,就見老令公面含著怒氣,高高舉起了馬鞭。
『啪』地一聲,一鞭落下,在他的脖頸上,印下一道血痕。
馬芳反而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楊博的怒氣未消,鞭子接連落下,鞭鞭入肉,馬芳卻依然紋絲不動。
一連抽了十幾鞭,老楊博有些喘了,這才停下鞭,鞭梢指著馬芳的鼻尖,破口大罵道:「越活越回去的狗東西你是朝廷命官,不是響馬頭子大同的騎兵,是朝廷的部隊,不是你馬芳的私產」
馬芳高昂著頭,一聲不吭。
「還敢煽動官兵分裂,你作死啊?」楊博繼續訓斥道:「王總督當場砍了你,都沒人能給你說理去」說著把手一揮道:「把他抓起來,明刑正法,絕不姑息」
馬上有幾個軍士,要上前去拿馬芳。馬家健兒不幹了,呼啦一片跪在楊博面前,高聲道:「不關將軍的事兒,是我們自己要跟他回山西,打韃子去」「令公,您要抓要殺,就朝我們來吧,千萬不要怪罪我家將軍……」
求情聲不絕於耳,楊博只是冷笑不停,這時沈默也適時出面講情道:「這事兒,也怪我,沒把聖旨傳達清楚,才讓馬將軍誤會了。眼看大戰在即,殺將不祥,朝廷又正是用人之際,不如給他個機會,讓他戴罪立功吧。」
楊博當然不會殺馬芳,擺出這副樣子,就是在等人求情,但人家苦主不鬆口可不行。於是他看向王之誥。
王之誥心如明鏡,他是知道老上司的脾氣的,如果真要開殺戒,就不會費那個力氣,打罵馬芳了。之所以一上來又打又罵,其實是在給他出氣,好讓他大度一點。想到這,暗歎一下,王之誥低聲道:「沈部堂說的是,馬將軍也是一片拳拳之心,還請老令公寬宥則個。」
楊博聞言不住的點頭,讚許的看看王之誥道:「王總督是識大體的,我很欣慰。」說著轉向馬芳道:「狗頭權且寄在項上,你別高興太早,要是這次打了敗仗,回來連本帶息,一起算賬。滾起來把衣裳穿上。」
馬芳一陣狂喜道:「這麼說,您同意我帶人去了?」
「我可沒說。」楊博臉一板道:「宣大的兵歸宣大總督管,我這個兵部尚書可管不著。」
馬芳這下心花怒放,一面接過衣裳往身上套,一面給王之誥賠不是。
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之下,王之誥還能再說什麼?也就哼哼哈哈,就坡下驢了。
如果徐渭或張居正在這兒,肯定要對沈默頂禮膜拜的,原本明明是去給馬芳撐腰,必然要跟楊博撕破臉,誰知讓他這麼一陣子翻雲覆雨,竟把楊博感化成了說客,這份功力,已經到了大音若希的地步。
楊博已經應承了沈默,要把馬家軍給他用,但他當然不能白做嫁衣,這個好人是要自己當的,於是朝滿營官兵道:「家鄉蒙難,石州遭劫,我這個山西人,夜不能寐,憂心如焚,恨不能提槍上馬,回去和韃子殺個你死我活所以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也可以幫你們勸王總督放人。」此言一出,場中一片歡呼。
「不要高興太早……」楊博一抬手,示意眾人安靜,道:「有些話要和你們說在前頭,俺答此次侵擾,與以往分散騷擾、只為求財不同,這次他親帥重兵,傾巢而來,所圖必然不小。」頓一頓道:「以往我軍不是沒面對過這麼多韃虜,但都是以城池為依托,據險而守的。但這次,我們不得不在同等條件下,和他們交戰。大夥兒都不是新丁,當然知道無險可守的情況下,面對數萬蒙古鐵騎,到底意味著什麼。」
「你們也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次出征只是志願,留下的任務更加重大,保衛京城,這才是你們的本職,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楊博這番話,乃是為了給眾人潑冷水……你們是來保衛京城的,不回去也沒有責任,回去了卻很可能馬革裹屍,到底怎麼選,相信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
場中更安靜了,楊博的話,讓已經冷靜下來的官兵們,陷入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中。出擊還是留下?死還是生?這真的是個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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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效果達到,楊博朝王之誥點點頭,又對沈默道:「老夫要去別的營地轉轉,沈大人是同去,還是留在這裡呢?」
「哦,下官還有些瑣事要辦。」沈默輕聲道:「恕能奉陪老大人了。」
「那好,你忙你的。」楊博頷首道:「明日沒法相送,就等你們凱旋歸來,咱們共飲慶功酒吧。」為了保密起見,大軍出發時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任何人相送。當然,說保密只是個托詞,真正的原因是,誰也對這次出征沒底,生怕到時候一敗塗地,顏面無存,所以一開始還是低調點好。
一起送走了楊博,沈默再次向王之誥致歉,態度十分的誠懇。
王之誥之前自然是懷恨的,現在沈默主動道歉,心裡終於鬆緩多了,再加上雖然大家平級,可人家是禮部尚書,登閣拜相只在朝夕,自己卻是個待罪的總督,有道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對處於弱勢的他來說,就不是留一線了,而是要留一大片、一整面了。
於是王總督很大度的表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至於現在和將來的,當然都聽督帥大人安排了。要說他也是個狠角色,一旦下定決心,絕不拖泥帶水,竟慷慨的對沈默道:「我這營中兩萬軍隊,都任他馬芳挑選了,他就是全帶走,我也認了」倒把沈默弄得不好意思了。
王之誥的算盤打得精,反正自己這總督也當不成了,何苦替繼任精打細算呢?還不如做個人情送給沈默,要是能和他搭上關係,必然會對將來好處多多,也算因禍得福了。
沈默看一眼馬芳,點點頭道:「王兄氣量寬宏,深識國體,小弟佩服之極,將來若能僥倖得勝,必少不了您的幫扶之功。」王之誥聞言大喜,心說這沈大人果然上道,便熱情相邀道:「外面天冷,我讓人備好了酒菜,咱們進去,一邊說話一邊等吧。」
「悉聽尊便。」沈默頷首微笑,他得在這兒震著,時間緊迫,不能再出什麼ど蛾子了。
待兩位大人離去,場子又歸馬芳了,但讓楊博那麼一攪合,已然沒有開始的氣勢了。
「老令公說的都對,但現在敵寇兇猛,避之必敗,擊之方有勝機。」馬芳見狀慨然道:「況身為朝廷之兵,即有衛國之責,何況守鄉土乎?」
結果是他多慮了,片刻的沉默之後,馬家健兒站出來道:「大丈夫身受國恩多年,正當殺敵報國,縱是此役必敗,拼得我等性命一條,卻要叫敵寇知我大明兵威,雖死又何妨」然後他們的手下也全都跟上,這時候誰也不肯認慫,緊接著全營將士都群情激昂、爭先從之。
老楊博雖然經驗老道,但他仍然低估了將士們勇氣的和愛國心……當然,也不乏死要面子者。
馬芳是帶兵之人,對將士們的心理十分明了,他不能帶著缺乏十足勇氣的將士上陣,必須再進行篩選。於是備述此戰凶險,對三軍反覆放話,有兄弟同在軍中的,弟弟留下,父子同在軍中的,兒子留下,家中獨子也不許出戰。
交代完一切,馬芳撥馬到了點將台上,等待真正的勇士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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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和王之誥聊了很久,話題自然離不開此次戰役,王總督是十幾年的老邊帥了,又滿心想要和他搞好關係,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沈默受益匪淺。
直到四更天,胡勇再次進來,在沈默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沈默點點頭,起身對王之誥道,有要事要辦。
王之誥知道大軍馬上要出發,哪裡敢留,親送沈默出了中軍帳。
兩人來到教場上,馬芳那裡已經整軍完畢,儘管反覆篩選,還是有七千健兒願意跟隨,可見馬王爺的號召力,確實非同凡響,連老楊博都拉住不。
王之誥有些肉痛,他原先覺著,能有三四千跟著就不錯了,沒想到卻翻了一番,幾乎把他營中精銳拔淨了。只是大話說在前頭,哪好再反悔?只能默默承受這份內傷。
馬芳請督帥指示,沈默說有你馬王爺在,我不擔心士氣,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打點行裝,卯時到安定門前待命。
馬芳領命而去,讓部下抓緊時間備好馬匹、武器、糧秣,他是宿將了,這些自不消人操心。
離開宣大軍營,沈默沉聲問道:「他在什麼地方?」
「三十里外的馬河村。」胡勇回報道:「鎮撫司出動全部人手尋找,把他能去的地方找遍了,最後才在那個旮旯裡尋著他……據說那是他三房姨太的四舅老爺家,也不知去那幹嘛。」
「鬼知道。」沈默夾緊馬腹道:「頭前帶路」
「駕」一行人策馬奔馳,官道平坦寬闊,跑得倒比白日還快些。
天濛濛亮時,馬河村到了,錦衣衛的早等在那,沈默看到了陸綸和朱十三,是的,正是陸炳的二公子->,陸綱的弟弟陸綸。
兩人迎上來,恭敬的行禮。
沈默扶住他們,道:「竟讓你們忙了一夜。」
「應該的。」陸綸一臉感激道:「要不是師叔你的神機妙算,我們陸家這次肯定要被清……」
沈默一抬手,阻止他說下去,沉聲道:「以後這種話爛在肚中,傳出去大家都要完蛋。」
陸綸咽口吐沫,小聲道:「這不沒別人嗎?」。
「自言自語也不行。」沈默瞪他一眼,對朱十三道:「十三哥,哥哥們都各赴天南海北了,你得多提點他點兒,省得不知什麼時候,禍從口出,連家也敗了,咱們怎麼跟我那老哥哥交代?」說著又瞪一眼陸綸道:「多跟你哥學學吧,他這幾年,比你長進多了。」
「大人息怒,二爺最近春風得意,您又是他世上最親的人,難免有些大意。」朱十三連忙陪笑道:「對吧,二爺?」
「是極,是極。」陸綸小雞啄米的點頭道:「我以後都注意。」
「嗯……」沈默點點頭,繼續訓話道:「別以為當上指揮使就了不起,這次把皇上的親舅舅頂下來,你道他們能善罷甘休?還不夾起尾巴來做人。」
聽到這茬,陸綸的態度終於端正,默默點頭,表示聽進去了。
是的,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不再是朱大,也不是陸綱,而是陸綸這已是一系列複雜角鬥後,能達到的最好效果了……眾所周知,錦衣衛的頭領人選必須忠心可靠,所以皇帝一般會選擇自己最信任的近臣擔當。哪怕隆慶這種甩手掌櫃也不能免俗,登基之後必然要將原先的班子換個遍,安排上自己信賴的人手。
這對陸綱和十三太保來說,無異於大難臨頭,作為知曉太多秘密的特務頭子們,一旦離開本職,等待他們的不是退居二線,而是滅頂之災。
好在沈默早就未雨綢繆,陸炳一共兩個兒子,陸綱是長子承襲父爵。陸綸雖是次子,但老子的地位太高,竟也有錦衣衛指揮僉事的蔭職,按說也可以進鎮撫司,但沈默偏偏要把他安排進裕王府,充當一名侍衛……當時景王和裕王之爭,還沒有分出勝負,裕王府還是個門可羅雀的冷衙門,哪有在鎮撫司裡當個肥差,一班叔叔大爺照應著快活?
加上裕王一直討厭特務,對陸炳更是深惡痛絕……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陸炳奉命監視二王,在他們家宅中安插了很多眼線,隨時把他們的一舉一動報告皇帝……只要他們稍有非分之舉,必然遭到皇帝的痛斥、甚至懲罰,害得兄弟倆噤若寒蟬,連自己王妃都不信了。遭受這種非人折磨,當然就把陸炳當成罪魁恨上了。
見沈默要送自己去裕王府,陸綸哭喊著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道:「您老殺了我也不去」
「起來。」沈默拿出當叔叔的威嚴,沉聲道:「你當你爹還在世上?誰還看你撒潑打滾?」
陸綸愣住了,想不到沈默說出這種絕情的話來,要不是父親臨死前,讓他們發誓,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沈默,他早就要翻臉了。雖然強壓住火氣,但仍把不快擺在臉上道:「叫侄兒到裕王府去當差,那還不是把侄兒往絕路上送嗎!你不知道裕王恨我爹啊」
沈默冷冷道:「你也知道裕王恨你爹,看大明這氣數,皇位遲早是裕王的,等他繼承大統之時,就是你陸家家破人亡之日。」
「那,那怎麼辦?」陸綸才一臉擔憂道。
「怎麼辦?置之死地而後生你爹得罪了裕王,但那是奉命行事,換了誰都得這麼做。可你爹後來,更是暗中保了裕王不知多少次,這可不是誰都會做的。裕王不知道,所以恨你爹。裕王很重情,趁著你爹去世,我把你爹為他做過的事兒說了,他已經知道自己誤會你爹了,還問我能為你爹做點什麼。我才把你推出來,說你爹希望能讓你服侍裕王一輩子,以贖清當年的罪過。」
「裕王其實是不太願意的,但礙著我的面子,還是答應了。」沈默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陸綸道:「你記住,去了要夾著尾巴做事,忠心不二,只聽不說,真正讓裕王和他府裡的人重新看待你……別看你哥哥繼承了你爹的官位,可等到裕王入主大內的那天,還要你來保護陸家,和你爹的那班老部下。」
陸綸是個聰明孩子,聽明白了師叔的話,可他仍然擔心道:「我一個外來戶,又是個不受待見的,怎能讓王爺推心置腹?」
「別忘了你是誰的弟弟……」沈默淡淡道:「裕王府上沒有自己的勢力,等於聾子和瞎子,一遇到事情就抓瞎,所以我才把你派過去。」
「您的意思是,讓我去給裕王當耳目?」陸綸瞪大眼道。
默點點頭道:「裕王這個人,心軟,但是個明白人。只要你對他忠心耿耿,他必然會把你引為心腹。」
「忠心?」陸綸道:「怎麼個程度?」
「他就是你的天。」沈默淡淡道:「關鍵時刻,我、你哥哥,還有你那些叔叔伯伯,都可以出賣。」
「使不得,使不得……」陸綸連連擺手道。
「不然他怎會放心,把錦衣衛交到你手裡?」沈默目光幽深,聲音低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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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臨時事情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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