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七一章 尚書(中)
    第七七一章尚書(中)

    張居正一步棋走下去,沈默真真是雲山霧罩,根本沒法弄清楚,到底誰是主謀、誰是從犯,但他很清楚,在這場只爭朝夕的入閣競賽中,張居正已經贏得了重重的籌碼,而自己卻被狠狠殺了一刀。

    做事情要分清主次矛盾,現在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積攢足夠的資本,好順利入閣,最好還能排在張居正的前面。至於誰在暗中算計自己,真不是現在該去思考的。

    在這個關鍵時刻,忍辱含垢也好、虛與委蛇也罷,他都不能和高拱鬧翻,所以在得到沈明臣的回復後,他沒有太多的矯情,便寫了一封言辭前輩的親筆信,備述敵人的陰險,以及自己的無辜,請高閣老千萬不要上當,以免令親者痛、仇者快另外還十分懇切的表示,自己對高閣老的敬重,猶如高山仰止,請他務必消除誤會,一起齊心協力輔佐皇上。

    作為二品大員,寫出這樣的內容,已經把姿態放得極低了,讓謀士們看了,都替沈默覺著委屈。

    沈默卻想得開,笑道:「你們不瞭解高拱,他這個人本是極聰明睿智的,但因為驟然登閣,貴極而驕,才變得衝動蠻橫。事發到現在,已經兩天了,他肯定已經覺出不對味來了……」頓一頓道:「況且他這人,雖然極剛硬,但聽不得好話.我們便抓住他這個弱點,降低姿態,多說好話,給他個台階,他一准就下。」

    見大人恢復了往日的從容淡定,三位謀士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大人因為被軟禁一年,歸來後遲遲不能進入狀態,偏偏局勢又萬分緊急,這讓謀士們十分擔心,現在看他在重壓之下,徹底恢復如常,這才是最大的利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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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懷揣著沈默的親筆信,沈明臣如約來到茶館。

    「算你運氣好。」李登雲一見面,便笑道:「今天早朝又取消了,高閣老正好在家。」

    聽他說得堂皇,沈明臣暗暗想笑,因為就算早朝取消,高拱也該到內閣辦公。現在他之所以沒去坐班,不過因為被人彈劾,寫了自辯奏疏,在家裡坐等處分呢。說起來也是一樁舊案,便是那胡應嘉彈劾高拱,在先帝病重期間,私自回家住宿,並將私人物品搬運回家的奏疏。之前因為先帝大喪,一直被通政司壓著,現在朝廷恢復如常,自然被捅了出來。

    不過這道原本足以致命的奏疏,已經隨著嘉靖去世,失去了原有的威力,根本不能傷害高拱了。高鬍子之所以還要一本正經的上疏自辯,煞有介事的停職請辭,無非就是等自己的好學生溫言慰留,向言官們展示自己與皇帝的親密關係,讓他們識相點兒。

    沈明臣也不點破,朝李登雲拱手道:「全靠老哥哥相助了。」說著小聲道:「我家大人讓我帶句話給老哥,您的事兒他也會上心,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高閣老為避嫌,不方便給話罷了。」

    李登雲聞言輕輕點頭,但心裡還是很欣慰的,沈大人是個明白人啊,知道我這麼落力幫他,是為了什麼。

    於是兩人來到西華門外的高拱府上,高閣老果然在家,聽說是親家李登雲來了……沒有幫他度過危機,高拱也覺著過意不去,所以對這個親家還是很客氣的,雖然聽說他不是自個來的,但還是馬上請後堂相見。

    待到後堂門口,便見李登雲和個樣貌不凡、氣度不俗的中年文士,坐在那裡喝茶。聽到腳步聲,兩人連忙起身見禮,高拱朝李登雲笑笑,然後看著沈明臣道:「這位是?」

    「這位是我的好友,」李登雲也不說兩人是茶友了,而是給沈明臣臉上貼金道:「江南沈句章。」高拱最煩那些名士才子、繁文虛辭之類的,所以李登雲介紹的十分簡單。

    『沈句章?』高拱覺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便道:「既然是親家的朋友,那也請坐吧。」說著坐在主位上,又問沈明臣道:「朋友不是科班出身?」因為李登雲沒介紹他的官位,高拱也就知道對方不是官場上的人了。

    「二十年前桂榜飄香,」沈明臣早就想好了,遇上高拱這樣傲慢的,你越跟他低三下四,他就越不把你當人,倒不如不卑不亢,讓他不敢小覷:「之後遇上大禮案,便對仕途灰了心,所以也沒了再進一步的心。」意思是,我不是沒實力中進士,而是看透了,不惜當伺候昏君。

    高拱心說,呵,還挺嘴硬?便笑道:「這麼說先生的學問,要比兩榜進士還好?」

    「兩榜進士很有學問嗎?」。沈明臣笑著反問道。

    「哪個進士沒有十年寒窗,長得不是學問嗎?」。高拱對這個輕狂之徒,已經有些生氣了。

    「十年寒窗,只讀高頭講章十年寒窗,只寫八股時文卻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大明律令,該當如何詮釋?朝廷敕令,又該如書寫?」說著蒼聲一歎道:「朝廷中都是這種人當官,也難怪不知民生、不懂治國了。」

    「好大的口氣啊。」高拱聽他雖然言語不恭,但確實針砭時弊,心中不由升起三分敬意,但仍冷笑道:「科舉乃國家取士之法,已經用了千年了,難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無它,不再以一篇時文論高低」沈明臣自信滿滿道:「唐宋的科舉,尚有許多科目,並非只有進士一科。到我朝卻只重孔孟經書,其餘的都成了偏途,這樣選出來的官員,千人一面,都是不通實務的書獃子……」

    見他越說越驚人,李登雲忍不住咳嗽一聲,打斷道:「句章,咱們還是說正事兒吧。」

    高拱卻一抬手道:「讓他說下去。」

    「官府要管理國家的方方面面,最需要的是專門人才,比如戶部需要會計、理財的行家;工部需要水利、建築、工程方面的行家;兵部需要製圖、軍械、給養方面的行家,諸如此類……幾乎每一行都需要多年的經驗、和深入的鑽研,大明朝最缺的,偏偏就是這些人才,即使有一些,也只是些地位極低的小官小吏,還要受那些不懂裝懂的長官瞎指揮。外行領導內行,內行成不了領導,這是大明的弊端啊」沈明臣索性放開道:「要我說,大明想振興,首先就要改革科舉,細分科目比如分成兵科、工科、戶科、刑科等數個科目,每一科除了四書五經外,還要考量其專門知識,只有精通哪一科的知識,方可當哪一類的官,這樣才能人盡其才,使朝廷充分發揮職能,管好國家的方方面面。」

    認真的聽完沈明臣的話,高拱露出激賞之色,此人確實看到了朝廷的弊病,並也提出了改革的方案,雖然書生意氣,想當然耳,但也不失為可行的方向,沒有流於誇誇其談。於是真心實意道:「先生大才,不知是否有興趣留在府上,幫我一改朝廷取士的舊弊。」

    「承蒙閣老錯愛。」沈明臣有些感動,神態也恢復恭敬道:「不過學生已經應了別人,說起來我們還算是親戚,他待我也是情深意重,學生不忍棄他而去。」

    「哦……」高拱沉吟道:「是何人有如此福氣啊?」聽說人家是親戚,高拱自然無話可說。

    「沈江南。」沈明臣輕聲道。

    「什麼?」高拱一下瞪起兩眼,面上笑容頓斂,沉聲道:「原來你是他的使者?」

    「不能說是使者,」沈明臣呵呵笑道:「論輩分我是他哥,不忍看他整天難受,所以冒昧來找閣老,把誤會說清楚,以免親者痛、仇者快。」

    「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高拱看一眼李登雲道:「你怎敢管這種閒事?」

    李登雲笑道:「閣老,您先別生氣,讓他把話說完,就知道我為什麼要管這個閒事兒了。」

    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高拱悶哼一聲道。

    「我那老弟可謂天之驕子,平生不曾服誰,但對閣老卻十分的敬重。」沈明臣也不利用這難得的機會為沈默說和,而是拍起了高拱的馬屁,道:「他常對我說,雖然只在國子監與您共事過,但您的學識、氣度、才幹、志向,都讓他高山仰止,常對我們說,您是匡扶社稷、中興大明的救時宰相還自豪的說,您與他相期相業,相約一起力挽狂瀾,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說著看看高拱,故意問道:「敢問閣老,果有有此事乎?」

    讓沈明臣這一提醒,高拱也想起自己和沈默相處的點點滴滴,想起他們曾經發下的誓言,不由悵然若失道:「可是他還是趨利避害,選擇了自己的老師……」

    沈明臣馬上明白了,高拱對沈默發洩的怒火,其實來源於他內心的不自信,是在徐階強大壓力下的失態,把沈默當成出氣筒了。便以急迫的語氣道:「閣老,您中了歹人的奸計您想想,我家大人把秘密告訴徐階什麼好處?這肯定是有人偵知了此事,搶功的同時,還想要離間您和我家大人啊」

    高拱神色複雜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您和我家大人,都是當今聖上最信任的人,只要你們倆互相信賴,互相支持,誰也沒法打倒你們。」沈明臣侃侃而談道:「就像漢末三國,天下三分,曹公已佔其二,孫劉只有齊心戮力,才能不被吞噬,而對方想擊敗你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設法離間你們,讓你們產生隔閡,不再互相支持,人家想要各個擊破,就不再困難了。」因為前面鋪墊了志同道合的戰友之情,所以後面再說有人挑撥離間,就容易讓高拱相信了,可見沈明臣深諳語言之道,事先也精心準備過。

    其實正如沈默所料,高拱這兩天,本來就有些回過味來,覺著沈默不會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兒,但他豈能輕易的改弦更張,那不顯得自己太愚蠢了?便道:「既然他說是有人離間,為何不親自來說明啊?」

    「我家大人是想來的,可又怕您不會見他,讓人看了你們的笑話,所以寫了封信讓我帶過來,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沈明臣這才拿出信來,雙手奉上道:「請閣老展閱。」

    高拱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接過,掏出信瓤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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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大內文華殿。

    正如皇帝真正的寢宮,不是在西苑聖壽宮,內閣真正的廊署,也不是在西苑無逸殿,而是在文華殿。

    現在隨著新君重御大內,內閣也全體搬回了位於午門內東南角,與乾清宮相距僅百餘丈的文淵閣。文淵閣的正廳,是閣臣並應召前來的部堂大員、六科科員們議事的地方。正牆上供奉著至聖先師孔子像,其下是一張寬大的案台,案台後是一把紅木雕花太師椅,這是內閣首輔的寶座。其下左右兩排,各有一遛花梨木座椅,前面擺著長條几案,唯獨左邊上首的位置,是一張單獨的書案,那是內閣次輔的位子,清楚體現了內閣的等級之分。

    在正廳兩側,各有廊署兩間,東西一共四間,便是內閣大臣的直廬,直廬中除書案外,還備有床榻,以供閣臣休憩所用。現在內閣大學士人數少,每人正好可以佔一間。

    東廂北頭的那一間,牆上掛著一副醒目的條幅,上書道:『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捨刑賞還公論』,這『三還』已是朝野周知的名言了,為此間的主人不知贏得了多少人心;尤其是先帝駕崩、隆慶登極後,這三條口號更具有了實際意義,被人們視為首輔大人的施政方向,無不期盼著這『三還』能落到實處。

    此時此刻,提出這『三還』的內閣首輔徐階,就站在親筆手書的條幅前,久久的凝視著自己的誓言,面上卻充滿了落寞之情。

    他自幼便立下志向,要匡世濟民、致君堯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業,可惜現實無比殘酷,他的官宦生涯,幾乎與漫長而黑暗的嘉靖朝完全重合,雖然仕途平步青雲,但上有多疑擅權、喜怒不常之帝;中有恃寵營私、虎視眈眈之權奸如張璁、嚴氏父子;側有善鑽縫隙、各有不同背景、而又善於搏擊的科道言官;下有城鄉塗炭、啼寒號哭之民。當其水深火熱之時,徐階處嫌疑之地,懷憂危之心,不得不謹於應制綠章,以乞寵於皇上;又不得不逶迤逢迎以敷衍權奸,小心謹慎而出之於隱蔽,不敢稍露鋒芒,不敢樹敵招怨,惟忍惟耐、以待其時。

    徐階的這種忍耐求全,卻很難被人理解,那些『青詞宰相、甘草國老』的諢號,他也一清二楚。之所以能全都一笑了之,是因為他的內心是驕傲的,他沒有一刻放棄過自己的信仰——他是王學門人,他是聶豹的學生,他信仰的是良知之學他崇尚的是知行合一這種信仰非但沒有因為歲月而模糊,反倒久而彌堅,愈發的強烈起來。

    現在嚴黨倒了、長久籠罩於大明的暗日也去了,所有人都對隆慶新朝充滿了期待,徐階何嘗不是這樣呢?《嘉靖遺詔》的出爐,凝聚著他全部的心血,除穢去弊、追縱前聖,致君堯舜,乃至洗刷自己身上的罵名,就全看這一次了

    然而殘酷的現實,澆了滿懷期望的老首輔當頭一盆冷水……致君堯舜上是讀書人的最高理想,也是身為宰輔的天職,然而嘉靖皇帝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也就罷了。他竭力擁護,並寄托了無限希望的隆慶皇帝,甫一登極,竟又以新的形式扮演著一個昏憒之君——隆慶雖不建玄修壇,不養方式、不逼著臣下寫青詞,卻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懶惰,登極以來,不是臨朝淵默,就是乾脆罷朝,繼位才十天,便連續宣示『免朝』。理由也千奇百怪,什麼頭疼、牙疼、心悸、失眠,彷彿年紀輕輕就百病纏身。其實皇帝哪有什麼病?他不過是找理由不上朝

    是什麼有如此魔力,竟讓皇帝將自己的誓言拋之腦後,其實一點都不難猜,白樂天有詩云:『*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可見自古君王都要和六宮粉黛、花天酒地的誘惑作鬥爭,只不過我們這位隆慶皇帝,在年輕時壓抑的久了,如今多年媳婦熬成婆,覺著自己再也不用裝,毫不抵抗就淪陷在溫柔鄉中了。

    皇宮沒有不透風的牆,徐階已經知道隆慶尚在熱孝期間,便開始御幸宮女,待除服後更是變本加厲,沒白沒黑的要女人服侍,雖然時日尚短,但考慮到這是他剛當皇帝,萬萬還沒到懈怠的時候,便就這種做派,讓徐階怎麼對未來滿懷信心?

    「為師想把威福還主上?奈何主上卻無心接受,奈若何?奈若何啊」徐階長長歎息道:「太岳啊,你說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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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又斷斷續續寫了一章……

    第七七一章尚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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