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下)
    第七六三章三公槐下(下)

    辰時一到,國子監二門緩緩打開,贊禮官高唱道:「請嘉賓入場……」

    國子監祭酒徐渭,親自引著王畿、魏良弼等貴賓,率先步入會場,在上首的一排紫色坐墊上坐下了。

    然後賓客們魚貫而入,在太學生們的引導下,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

    這些賓客都坐定後,會場坐滿了七成,只剩面對著講壇的五排座椅、一共百十個位子全都空著。大家都知道,這是留給什麼人的……

    辰時一刻,門口出現了禮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李春芳的身形,他沒有穿大紅的官袍,而是一身便服,頭戴黑紗帽、身穿深色直裰,神情肅穆的走進了會場。他的身後,是禮部、詹事府、翰林院的文學之臣。這些人同樣沒穿官服、表情嚴肅,彷彿誰都欠他們八百弔錢似的,亦步亦趨的跟在李春芳後面,把那些空著的坐墊坐滿了。

    官員們進完之後,廠衛特務也進來了,不過這些人沒有往裡走,而是在門口、場邊待著,明裡是記錄辯論,暗裡肯定也有監視之意。

    原本會場的氣氛還算輕鬆,有些久別重逢的老友,還在小聲的寒暄著,但當這些人進來後,一下子就肅靜了,眾人看到特務就膩味,於是都不吱聲了,氣氛十分的壓抑。

    辰時二刻,徐渭站起身來,走到講壇上,清清嗓子,對抬下人道:「諸位應當知道,我朝出了件聳人聽聞的咄咄怪事。」也不看眾人的反應,頓一頓,他接著道:「有一名叫海瑞的戶部郎中,狂犬吠日、辱罵君父,是可忍……那個,孰不可忍。皇上坦蕩,將他的奏疏明發閱看,結果朝野上下、群情激奮,都紛紛上書批駁此等狂謬之言。」又頓一下,他慢條斯理道:「其實按照他的罪名,千刀萬剮了都是應該的,可皇上仁慈,即使要懲罰,也得讓他心服口服,故而呢,決定用咱們三公槐的論壇,給那海瑞一個認清錯誤的機會,待會兒他上台,諸公可以暢所欲言,告訴他錯在哪裡,以正人心、靖浮言。」一番本應義憤填膺的講話,被他說得支離破碎,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大會講話,大家包涵。」徐渭不好意思的笑笑。朝著北面那排值房招招手,道:「帶上來吧。」

    一間偏房的門打開了,走出兩個身形矯健的番子,兩人反握著腰刀,警惕的望著前方。

    爾後戴著鐐銬的海瑞才出現在眾人眼前。今天因為是大場合,所以提刑司沒給他戴那套『金步搖』,只戴著普通的手銬腳鐐而已;還給他梳了頭、洗了臉、淨了面,套上了一件乾淨的葛麻長袍。

    只是在現場諸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眼中,這人雖然看著還算精神,卻是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既不像他們想像中那個膽大包天的瘋癲模樣,也沒有什麼英雄氣概氣概,不禁有些失望。

    海瑞身後還有兩個番子,四個人『護送』著他緩緩步入會場,海瑞神態平靜、目不斜視,走到講壇前,便聽徐渭道:「上來吧。」他便踏著台階,往講壇上走去。鐵鏈拖拉在地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顯然提刑司的人接受教訓,給他戴了一副夠長的腳鐐,免得再為怎麼上台階打官司。

    待海瑞站定,徐渭指著個蒲團道:「在這裡跪下吧。」

    海瑞點點頭,便跪坐在上面,深色坦然的望著台下的一眾文人、文官。

    徐渭看看李春芳,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您請吧。」說完不待他回答,便下了台,坐回自己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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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極為聰明,懂得為臣之道,人也很忠厚。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被皇帝強派了這個苦差事的,無可奈何,只好開腔道:「海瑞,你的本子我們諸位同僚看過數遍,深以為大謬大差矣,故而同僚齊聚於此,要跟你好好論一論。」

    「悉聽尊便。」海瑞淡淡道。

    「諸位誰先來?」李春芳身為主將,當然不能身先士卒了。

    「下官,詹事府胡清安,有話問海瑞。」一個安排好的馬前卒出聲道:「我觀你的《治安疏》,又有個名稱叫《直言天下第一疏》,聖人云,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你何德何能,稱自己為天下第一呢」開篇先讓海瑞自認老2,從氣勢上壓倒他。

    「你沒看過我的《治安疏》。」海瑞沉聲道:「我在奏疏中說的很清楚。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責任至重,可稱天下第一人。而奏疏的目的,乃是不為悅,不過計,披肝膽為陛下直言,當然可稱為言天下第一事,故而叫當《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只是不知胡大人為何把個『事』字吃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哄笑,那胡清安臉上有些掛不住道:「我當然看過數遍,每次看都觸目驚心,需要強忍不適,若非今日處斯文之地,我定要上前笞你一頓須知夫道本者,三綱四維也而君乃綱維之首,夫君臣之義,與天無極,其實尊卑上下云爾,自有倫紀以來,皆未有如此干紀狂誕之說且不論你的內容如何,單這份lun理滅絕之大不敬,就合該降雷把你殛了」

    「若明君之過就是大不敬,」海瑞睥他一眼道:「難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惡?」

    「君有何過?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聲道。

    「我的奏疏裡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瞼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沒看過。」胡清安被他的態度激怒了,喝道:「你既然敢寫,難道不敢說嗎?」。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荒廢政事,一意修玄,親盡奸佞、疏遠賢臣。導致大明權佞當國,青詞庇奸,內不修政治,外難御強敵而士大夫欲為天下蒼生盡兼濟之責而無門可循結果國事蜩螳,如湯如沸,災害接連、盤剝無度,兵戈四起、叛亂頻仍,大好河山、哀鴻遍野難道還稱不上個『過』字嗎」

    「有道是夏蟲不可言冰,」胡清安大聲道:「你海瑞生在荒蠻之地,進京也不過半年而已,天顏未曾得見,聖訓無緣聆聽。又怎知陛下荒廢政事了呢?」

    「敢問上次朝會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視政了嗎?」。這時又一個官員大聲質問道:「皇上廢寢忘食批閱奏章、不分白晝的垂詢內閣,就不算是勤政嗎?」。頓一頓又道:「說你無知還不信,知道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來多少奏疏文件嗎?要堆上滿滿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議,恐怕一天的事情,一個月也論不完。再說早朝興師動眾,程序冗長、缺乏效率……這些你都不懂,說了也白說……」所以說,想要把海瑞給駁倒,還得靠讀書人,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辯論,刁鑽陰損的手段爐火純青,一個不留神,就要被『技術性擊倒』。

    海瑞知道,今天三法司無一堂官在場,來的官員都是文苑理學之臣,可見就是要駁倒自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錯的眼見對方的鋒刃抵近心臟,他沉著的應對道:「不上朝,就無法親近群臣,只垂詢內閣中一二人。有道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且不說容易被奸臣蒙蔽,就算是管仲、蕭何那樣的賢臣,也不可能全知全對。天設君王治理萬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設朝廷百官佐之——內閣資政議政、九卿總領大事,百職官員分掌職事,撫按科道加以糾正肅清。聖上則持大綱、稽治要而責成之。勞於求賢,逸於任用。如日月星辰,運轉自如,則四時六氣,各得其序,民物熙浹,薰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是置六部為虛設,視九卿為小吏。獨日高懸,星月無光,時氣顛倒、乾坤混亂,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鏗鏘之言,激盪人心,許多人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暗暗心驚,喝彩者只為他針砭時弊、直斥亂象,心驚者卻因為聽懂了他的真意……

    那邊的文官方陣卻不能被他壓住,一個官員霍然起身道:「大膽海瑞,孕於荒蠻,自大無知,愚昧可笑粗讀幾本經書,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無形,高居九重,治亂吉凶,各有其時?須知這天下是有勢運的,有時候旱魃作祟,便赤地千里,妖人降世、則蠱惑愚民,這都是天定的劫數,堅持度過後則又有一番時運又怎能將國事的艱難,全歸罪於皇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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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被提刑司的番子嚴密包圍著……海瑞就是從這裡被帶出來的。在其正堂之中,一個老人靠坐在一頂遮蓋嚴實的軟輿上,三月底的北京,天氣已經十分暖和,他卻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還罩著一件青色的袍子,顯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進來一看,肯定要大吃一驚,然後三叩九拜的,因為這老人正是嘉靖,他太在意這場辯論了,雖然病重,卻無論如何都要親臨現場,聽一聽天下的讀書人,是怎樣議論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聖駕便秘密出宮,混在押送海瑞的隊伍中,來到了國子監。不過他沒見海瑞,一來沒那個力氣,二來也怕會忍不住殺了他。

    雖然到了現場,皇帝沒法坐視,只能躺著聽,聽得分外認真,還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實他最關心的,還是文臣們能不能幫自己,把海瑞給辯倒了。所以見他們步步為營、寸土必爭,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緊張,見海瑞果然沒有上次的從容,皇帝老懷甚慰。聽到外面的官員,說『不能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罪於皇上』時,他終於笑了起來,問道:「說話的是誰?」

    馬森趕緊看看,然後小聲道:「不認識……」

    「回頭弄明白了……」嘉靖無奈道,便不再理他,專心聽講。

    這時那人見得勢,乘勝追擊道:「再說就算是開朝會時,說話的不還是寥寥幾人?大部分人只能帶著耳朵聽嗎?」。他們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間的邏輯錯誤,窮追猛打道:「聖天子垂拱而治,掌大綱、明賞罰,用嚴刑重賞來督促百官,使人人明白職責,各司其職,便可達使朝堂正常運轉,達到治理天下的目的」

    言至此,很多人都覺著詞臣們的論辯很完美了,海瑞很可能再反駁。

    但他們都低估了海剛峰的戰鬥力,敵人越強,他也越猛。見已經被逼到牆角,他冷笑一聲道:「如果真是明賞罰,那皇上就該自罰」

    「大膽」「放肆」詞臣們高聲喝道:「狂悖」「就憑這一句,便定你死罪」

    一時間討伐聲四起,卻沒有把海瑞的聲音壓住,他憤怒道:「難道崇信齋醮就沒有害處嗎?就不該受到責罰嗎?倒要看看你們怎麼顛倒黑白」

    眾詞臣沒法回答他,誰敢說崇信齋醮沒有害處,那不成睜著眼說瞎話了?真成佞幸了?

    見他一句話把手下問得熄了火,李春芳知道該自己出馬了,便緩緩道:「崇信道教,只是皇上的個人愛好,做臣子的不該窮追不放。你卻總把目光放在陛下的私事上,這就是失了為臣之道。」頓一頓,又道:「你的奏疏我看過數遍,看你對漢文帝很讚賞啊。」

    「三代以降,漢文帝堪稱賢君。」海瑞道。

    「可漢文帝也信道教、喜歡齋醮,甚至用黃老之術治國。」李春芳道:「按照你師法先賢的理論,皇上也信道家,崇尚無為之治,應該正遂了你的意才對,為何要厚古薄今,盛讚漢文,卻詆毀當今呢?」

    「李大人言不由衷。」海瑞沉聲道:「我的奏疏中說得分明,漢文帝棄孔孟而尊黃老,崇尚無為而治,因此有優遊退遜之短,怠廢政務之弊。但仍然稱得上是賢君,因為他猶有親民近民之美、慈恕恭儉之德,以百姓之心為心,與民休養生息,才有了史上第一個承平治世。」頓一頓,他聲音冷酷道:「當今皇上處處以文景自詡,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但兩者是一回事兒嗎?無為而治不是不作為,而是不擾民、不虐民、也不許各級官吏擾民虐民,任民眾安居樂業」

    「文帝雖然也崇信道教,但他只是自己修煉打坐而已,斷不敢奢侈浪費,連一座宮觀都不捨得修。而當今皇上修道設醮,卻揮金如土、大興土木,視國庫如私產,以天下為家業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上行下效,從朝廷到省府州縣的官員,更是將百姓視為魚肉,盡情盤剝,難道這就是我大明朝的無為而治?難道這就是我大明朝的承平治世嗎?」。

    「難道你要說,當今比不了漢文帝?」一個陰險的聲音響起。

    海瑞情緒正激昂著,想也不想便答道:「不如漢文帝多矣」

    場中一下安靜起來,雖然方才辯得激烈,但只是糾纏於皇帝某些行為的對錯,現在海瑞卻直接把嘉靖整個人否定了,這性質就嚴重大了。

    海瑞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了,索性把心中憋了許久的憤懣發洩出來,大聲說道:「請問諸位駁我的大人,難道你們看不到天下之病何在嗎?為何不與我一起勸諫皇上,重新振作,反而在這裡拚命的為皇上文過飾非,某非你們想讓皇上留下千秋罵名嗎?」。

    詞臣們一個個面紅耳赤,只能用大聲吆喝,來掩蓋心虛:「此人喪心病狂,不要跟他多費口舌了」「竟敢公然辱罵皇上,真是該死」「無君無父的畜生啊」一時間罵聲從那些斯文之官口中噴出,竟要把海瑞淹沒了。

    台下的徐渭微微皺眉,想要維持一下秩序,誰知此時東北角突然響起一聲長嘯:「噫嘻……以眾凌寡太不厚道,海剛峰,我來助你」竟把所有人的聲音一下鎮住。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個身穿道袍,頭戴斗笠,腳踏草鞋之人,飄然上了講壇。

    「這人是誰?」許多人交頭接耳問道。但國子監眾人卻都認識他,低呼道:「你上去幹啥」

    徐渭見了那人,便繼續老神在在起來。因為真正的辯論宗師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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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寫啊,歎息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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