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零章較量(三)
裕王府正寢,關門閉戶,帷幔重重,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點著燈,分不清
檀香裊裊,明黃色的紗帳內,裕王頭上搭著毛巾,兩眼無神的躺著。李妃坐在床邊,姣好的面容有一絲憔悴,她剛把世子哄睡下,又趕緊過來陪王爺,確實有些疲憊。
但更讓她傷神的,是裕王現在的狀態,見他躺在那裡,蓋著被子都顯得瘦削不堪,一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樣子,一陣陣的無奈和惱火湧上心頭……別人家的男人,都是女人的看山,自己的男人貴為皇儲,卻一點安全感都給不了。
裕王沒有看他,自顧自的望著帷幔盡頭道:「有消息了嗎?高師傅出來了嗎?沈師傅不會有事吧?少字張師傅怎出了這麼個主意,一味自掩耳目,平白讓人心焦。」
「這不也是局勢所迫嗎?」。李妃是見過張居正的,對這位丰神俊朗、美髯飄飄的偉男子,印象十分的好,但說這番話,卻也不是為他分辯,而是這女人自己的看法:「父皇喜怒無常,又正在氣頭上,咱們怎麼說,怎麼做都是錯,還不如甚也不說,甚也不做呢。」
「唉……」裕王一想到那個父皇,便倍感悲愴道:「給人當兒子難,給父皇當兒子,更是難上難,二十多年來,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把自己像囚犯一樣禁錮在王府,卻還不能消了猜忌。」說著淚水就在眼眶打轉,語調一味的悲切起來:「說不定,再過幾天孤就要被廢了,你帶著世子去向父皇求個情,看在孫子的分上,說不定也不會那麼慘,父皇應該還能給咱們塊藩地……你說要哪兒好呢?」
沒聽見李妃接話,他便自言自語的接著道:「朱載圳的封地倒是大,地方也好。可是他一死,大臣們便琢磨著全收回去,可見太好的地方是守不住的。師傅講過管仲讓封地的故事,可見還是要個窮地方最保險,可以讓朱翊鈞和他的兒孫,平平安安過日子。」
「王爺!」李妃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小手攥著他乾瘦的手,哽咽道:「您不要亂想。臣妾雖是婦道人家,不知道朝裡的大事。可有一條臣妾心裡明白——先朝武宗皇帝,就是因為沒有後嗣,父皇才以宗室入繼大統。後來發生的事兒您也清楚……父皇只有王爺這一條根,您又為他生了皇孫,祖宗的江山社稷,難道還能讓別人承祧?父皇就第一個不答應!那不是斷了自己的根嗎?」。
聽了愛妃貼情貼理暖人心脾的寬解,裕王的心裡鬆緩多了,緊緊反握著她的小手,兩眼滿是希冀道:「那為何父皇又要派人給我看那奏疏,又把我的老師都關起來?」
「沈師傅讓人帶來的那幾句話,您忘了嗎?」。李妃輕聲道:「用心計較般般錯,安心自守事事寬。張師傅也說『潛龍勿用』,細細思量,都是一個意思,既然搞不清父皇怎麼想,王爺便什麼也不要想,咱們這幾天就當平常百姓家一樣,關起門來過幾天安生日子,總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等到父皇消氣,自然萬事大吉。」
裕王胸中的亂草,被她一番點撥,心中竟肅靜起來,不由感慨道:「你真是女中諸葛,可惜是個女兒身,要是個讀書的男兒,恐怕不比高師傅、沈師傅、張師傅他們。
李妃俏臉羞紅道:「王爺取笑臣妾……」
裕王看她可人的樣子,心便跳漏了一拍,無奈身子在病中,力不從心,只能作罷道:「孤王是認真的,以後遇到什麼事,你幫我多出出主意,師傅們雖好,卻不能時時陪在身邊,也不可能像你一樣,什麼不用顧忌。」
「王爺是說臣妾不知分寸嗎?」。李妃心裡熱乎乎的,卻偏要口是心非。
「孤不是這個意思……」裕王輕聲道:「你是知道的……就聽你的,這些日子,咱們學那普通人家,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吧。」
「嗯……」李妃羞怯的點點頭,見王爺累了,便給他蓋好被子,聽他含糊的輕歎道:「唉,讓這事兒攪合的,全沒了過年的味道……」說著便沉沉睡著。
李妃的一雙鳳目,卻越來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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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有兩個詔獄,一個是西長安街上的鎮撫司詔獄,一個是位於保大坊的東廠詔獄,前一個更有名,後一個更隱秘,非罪大惡極、重要欽犯,都沒資格進這個門。
獄中守備森嚴自不消提,哪怕是沈默身負皇命,也必須有提刑司的大太監陪著,才能踏進這人間地獄。
提刑司的人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沈默步履小心的跟在後面,藉著兩邊牆上昏黃的油燈,他看眼前石道幽深,上下左右全是石頭鋪砌而成,而且明顯是往地下走去。跟這裡比起來,錦衣衛的詔獄頓時不算什麼了,至少還能見點陽光,而這裡根本就是個地下墓穴,永遠不見天日,牆上滲出的水滴滴答答,十分潮濕。人關在裡面,不用動刑,時日一久也必然百病纏身、自己就見了閻王。
沈默的臉色十分難看,一半是這監獄裡的一切,讓他深感不適,另一半是想到海瑞在這裡面遭罪,他就內心難安。
跟著太監們走了長長的路,終於在牢房最深處停下了,透過牢門上的圓洞,他看到裡面一片幽暗,只能隱約看到有人箕坐在地上,身上好像還帶著鐐銬。
「把他帶去班房,本官有話要問他。」沈默心說,能讓他上去透透氣也好。
「不成。」東廠的人可不管他是幾品大員,何況雙方本來就有梁子,冷冷道:「上面有令,誰也不准進去,也不准把他帶出來,連吃的都不能給他。」
「這是幹什麼?」沈默生氣道。
「大人見諒。」邊上的提刑太監賠笑:「這人干係太大,要是出了意外,誰也擔待不起。」
「那要把人活活餓死嗎?」。沈默慍怒道。
「這個您放心,輯事廠的都是行家,」提刑太監小聲道:「這裡面的人渴不著,不吃飯的話,最少能撐五天,到時候自會另有安排。」
沈默卻不怵這些滾刀肉,陰著臉道:「皇上有旨,今日的話一個字不能漏出去,你們就打算讓我在門外審他?」
這甬道上是有回音的,若是在門外說話,誰也不知聲音能傳到哪去。
東廠太監哪敢擔這份責任,只好把滿肚子的廢話嚥了回去,悶哼一聲道:「開門。」
『吱嘎嘎……』牢門打開後,沈默剛走進去,便聽得背後立刻『光當』一下,然後是『嘩啦啦』的上鎖聲。竟把他也鎖在裡面了。
沈默顧不上生氣,想好好看看海瑞,卻還是看不清。對後面伸手道:「拿盞燈來!」這個沒人敢生ど蛾子,一根點著的蠟燭遞到了他手裡。
藉著手中的燭火,他看到了海瑞的面容,見他鐐銬纏身卻依然端坐如山,雙眼微閉仍舊氣定神閒。聽見沈默的聲音,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閉目養神。
許是被海瑞的鎮定感染,沈默一直紛亂的心情,一下就安定下來。
他這才用餘光看看裡面的情形,除了海瑞坐的一堆也不知是棉絮還是亂草的東西外,竟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他活了幾十年,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坐黑牢』,比起來自己那次坐牢,簡直就像度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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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這時擺好了座椅,鋪上了紙筆墨硯,提刑太監坐定身形,便催促道:「沈大人,問案吧。」
沈默深吸口氣,又很快的吐出,低聲道:「海瑞。」
「下官在。」海瑞這才慢慢睜開眼,燭光中,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淡定,但沈默還能看出一絲歉疚來。這反倒讓沈默心裡更加……歉疚了。強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感情,聲音仍難免發顫道:「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能在奏疏中,那樣說皇上呢?」
外間的太監聽著怪怪的,但也說不出什麼不妥,只好不去想,專心的記錄。
「下官只是盡了本分,憑著一顆良心說的。」海瑞也發現外面有記錄的了,語調變得刻薄起來道:「我大明朝何其病哉?國事如蜩如螗、百姓水深火熱,江山岌岌可危,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就應該看得見。沈大人乃是出將入相的頭號狀元,見識何其多哉?為何獨獨不見?」
一番搶白讓外面的提刑太監,心中替沈默不值道:『沈大人交友不慎,何其痛哉……』卻不知背對著他們的沈默,面上非但沒有一絲憤怒,反倒滿臉真摯的關切……不過單從聲音上,是聽不出來的:「呵呵,你一個小小的郎中,知道多少國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妄語。」語調平緩,不帶一絲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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