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八章治安疏(上)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臣受國厚恩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諱過。不為悅諛,不暇過計,謹披瀝肝膽為陛下言之!』
『好大的口氣……』看到這鏗鏘有力的言辭,嘉靖心中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怎麼直言!』
然後是舉漢文帝的例子,說像漢文帝那樣仁愛的賢君,仍有賈誼為其指出『懈怠』的缺點;皇帝你當然比漢文帝厲害,英明直追堯舜禹湯,在繼位之初,也曾經銳意進取,大有明君之相之類,把皇帝一頓表揚。
但嘉靖的心情還來不及稍稍鬆快,下一刻就沉入了絕底的深淵,他兩眼直勾勾的盯著第三段的文字,直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平地一聲起驚雷,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怒吼道:『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可你還沒好好幹幾天活,就被妄念牽引,開始不務正業!把剛強和聰明用錯了地方。
『謂遐舉可得,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興土木!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你以為自己富有四海,便奢侈無度、大興土木,卻不知這是在竭民膏脂!為求長生、一意修真!二十多年不上朝,導致朝廷綱紀敗壞,賣官鬻爵,豪強四起,名爵氾濫!
『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你不見自己的兒子,人家都說你沒有父子之情!
『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你猜疑戮辱大臣,人家都說你沒有君臣之情!
『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於夫婦!』你常年住在西苑,從不返回後宮,人家都說你沒有夫妻之情!
『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自陛下登基初年,大明便有病危之相,但遠沒有這些年嚴重!
『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產禮佛日甚,室如懸磬,十餘年來極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陛下崇奉道教、花銷無度,朝廷只好增加捐稅,各級官吏紛紛效仿,百姓慘遭盤剝,家徒四壁,窮困之際,十餘年來已到極致了。因此,天下人都猜想陛下的元號『嘉靖』者,乃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邇者嚴嵩罷黜,世蕃極刑,差快人意,一時稱清時焉。然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漢文遠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原來天下人都以為是嚴嵩父子亂了江山,但嚴嵩罷相、嚴世蕃伏誅之後,這個世界也沒好多少,更遠遠比不上漢文帝時期。陛下比漢文帝差遠了,天下人都覺著你太不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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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弒君啦!」嘉靖再也看不下去,一下從龍床上坐起來,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憤怒的抽動,眼中凶光四射,表情猙獰可怖,但他的視線偏又無法從那奏疏上移開:
『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蓋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不值陛下久矣……』
這一刻,天地間別無他物,只有這兩句難聽到了極點的痛罵,反覆的在他耳邊連聲炸響,轟得嘉靖五臟六腑都化為齏粉,雕塑般一動都不動,把黃錦和馬森嚇得差點掉了魂。
珠簾外跪著的徐階等人,聽到皇帝一聲尖叫,然後是太監們慌亂的叫喊聲,不由驚愕的互相對視著,心中升起無邊恐懼,難道天崩地裂了?
壓根就沒離開的太醫,趕緊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銀針,終於把皇帝喚回神來,嘉靖稍一定神,便雙目血紅、面孔猙獰,發瘋地怒吼道:「快派人去把他抓起來,別讓他給跑了!」聲音尖利恐怖、慘絕人寰。
這下徐階他們聽到了,原來皇帝沒有龍馭賓天,相反還很精神呢……可徐階他們的心,反而揪得更緊了。能幹到二品大員的,都是歷經嘉靖朝風雨的老人了,可謂是看慣了驚濤駭浪,從持續十年的『大禮議』,到險些要了帝命的『壬寅宮變』,到轟轟烈烈的越中四諫、壬戌三子,乃至嚴黨倒台、嚴世蕃等人伏誅,多少驚心動魄,多少腥風血雨,也從未見嘉靖如此的……憤怒到出離。
「陸綱,愣著幹什麼,存心放跑了那孽畜嗎?」。嘉靖那尖利到變調的聲音再度響起。
陸綱站在御階下有些出神,因為他想起兩天前的那個晚上,在進宮當值前,他按例去給叔父拜早年,沈默突然對他說了些意味深長的話,其中有一句就是:『若皇帝大怒,要你拿人,便說皇帝息怒,這人腦筋壞掉了云云……不只為了救他,更是你陸家的一份陰德,來日必有好報。』當時他並未在意,還想大過年的,皇帝怎麼會拿人,現在才知道,要不是叔父神機妙算,就是……早就知情,顯然這種可能性更大。
但陸綱不想去深究,因為他相信叔父是不會騙自己的,更相信父親不會看錯人,所以短暫的恍惚後,他噗通一下跪在嘉靖面前道:「皇上息怒,那人跑不了……微臣聽說他的腦子有點問題,此前已經送走了家人,買好了棺材,估計是不會跑的!」說完這句話,嘉靖陰寒的目光便直刺過來,嚇得他後背一下就濕透了。
聽了陸綱的回話,嘉靖的面色並未緩和,反而更加陰沉駭人,聲音如從九幽黃泉發出一般,驚疑中帶著殺氣,直刺陸綱的肝膽:「你怎麼知道那個海瑞跑不了,不會跑?!」
「快說!」馬森在邊上幫腔道:「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既然知道了,為何不早向皇上陳奏?!」
經馬森這一提醒,嘉靖反倒冷靜下來,吐出一口濁氣,暗暗告訴自己道:『這裡面名堂不少,不光要抓唱戲的,搭台的更得抓!』想到這,他面上的狂怒漸漸消去,聲音也變得緩和起來道:「陸綱,告訴朕,是誰在幕後指使海瑞,現在告訴朕也不遲……」但瞭解皇帝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冷靜,就越是動了殺機。
珠簾外的大臣們,已基本聽清事情的脈絡,是那個叫海瑞的在奏疏中寫了忤逆不道的話,讓皇帝如此暴怒,然後陸綱又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跳出來為海瑞說話,結果適得其反,讓皇帝認為,是有人在指使海瑞,借此攻擊皇帝!
如果嘉靖真的確立這種想法,後果絕對不堪設想……所以接下來的回話無比重要,大人們真想和陸綱換換,替他過去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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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簾內。
陸綱冷汗津津,牙齒打顫道:「微臣不知道有沒有人指使他,微臣竊以為,沒人指使他……」
嘉靖表情十分怪異,像是在笑,又比哭還難看,聲音無比疹人道:「朕視你如子侄,你就是朕的侄子,不論怎樣,朕都不會怪你的,快把實話告訴朕吧,到底誰是幕後主使?什麼人讓你幫那個海瑞消災?」
陸綱心中的恐懼到了極點,只能硬著頭皮回話道:「微臣不明白皇上的話,錦衣衛眼線佈滿全城,日夜監視文武百官,稍有異動便會呈報上來。前天微臣離開鎮撫司前,那天的上百份密報到了,隨手一翻,便看到說,有個戶部的官兒,在臘月二十七那天,把家人全都送走,還買了棺材。微臣愚蠢,只以為他家裡有人出了天花,萬萬沒想到,竟是要幹這種作死的事情。」說著砰砰作響的磕頭道:「千錯萬錯,都是微臣的錯,皇上殺了我都是應當的,但請不要跟他一般見識,」說著竟嗚嗚大哭起來,涕淚橫流道:「微臣家深受皇恩,我爹去世時,命我以父親侍皇上,您今兒都暈倒兩回了,可千萬不能再大動肝火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表演完了,他連抬頭都不敢,心中一個勁兒的狂叫道:『叔啊,侄兒把您囑咐的話說了,可要是皇上怪罪我,你也得想法救救我啊!』
聽了陸綱的解釋,想起陸炳對自己的赤膽忠心,嘉靖本來決絕的殺意,出現了一絲動搖。邊上一直緊張旁觀的黃錦,立刻捕捉到了這絲動搖,也跪了下來,滿臉心疼的勸說道:「陸綱雖然不會辦事兒,但心是極好的,主子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頓一頓又道:「奴婢也聽說過海瑞,據說此人素有瘋癲之狀,人都叫他『海癡』,萬萬不能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陸綱馬上明白了,原來叔父也給自己安排了救兵,作為皇帝最信任的身邊人,黃錦這麼一句,可是萬金都換不來啊!
珠簾外的徐階等人,聽了陸綱與黃錦的勸說,滿臉的驚恐中,終於露出一絲希冀,有這兩位仁人義士拔刀相助,或者還能緩轉一二?
看看陸綱,再看看黃錦,竟看不透他們的心肝。一陣力不從心之感,使嘉靖無比煩躁,索性兩眼上瞧殿頂,不看這一個個心懷叵測的傢伙。
這時聖壽宮中,捲簾內外,已經沒有人站著了,皇帝仰面望天,所有人俯首跪地,只能聽到嘉靖一個人,粗重的喘氣聲。
良久,皇帝終於說話了,那聲音是那麼的飄渺無力,彷彿飄在殿頂,卻又將那種絕望與失望,清晰的傳到每個人耳中:「呵呵,蓋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原來天下的臣民,早就忍無可忍了,就等著有這麼個人出來罵朕。」
兩行渾濁的淚水,從嘉靖的面頰淌下,皇帝的聲音是那樣的疲憊傷心:「口口聲聲的視君若父,如果有人把世上的污言穢語對準你們的父親,一准一的都去跟他拚命了,可那個海畜生這樣罵朕,你們卻無一人為朕憤怒,反倒爭先恐後的幫他說話,唯恐朕把他殺了一般。」嘉靖終於直起頭來,一張老臉上,已是涕淚滿面了:「看來朕真成了孤家寡人,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我久矣,那朕還有何顏面再立足於世?朕便如你們所願,傳旨退位就是……」說著對馬森道:「草詔!」
「萬萬不可啊,皇上……」珠簾內哭成一片,驚慌失措極了,就在這混亂時刻,珠簾外同時響起兩個聲音道:「臣徐階有事要奏!」「臣高拱有事要奏!」
珠簾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嘉靖那帶著挖苦嘲諷的聲音響起:「徐閣老要說什麼,朕知道但朕不想聽,別以為你一直以來對朱載垕名為疏遠,實則投效之舉,都做得天衣無縫,一件件、一樁樁,朕都記得清楚呢。」
外面的高拱一聽,心說,皇帝都這樣看徐階了,那我開口肯定更捅馬蜂窩,趁著皇帝沒注意到自己,乖乖的閉上了嘴。
徐階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他太清楚嘉靖的性格了,剛愎偏狹,言不由衷,報復心理極強,又極好面子。現今卻被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的奏疏激怒,震驚狂怒之餘,難免不聯想到,這是一場集體合謀、至少是心照不宣的逼宮!
在這個判斷的基礎上,皇帝一定會認為,有人在背後指使海瑞,早把矛頭指向了更高層,甚至懷疑到裕王頭上了。如果不堅決表明立場,一場禍及國本的清洗必然發生!
身為首輔,他不能眼看這場災禍降臨。面對皇帝的質疑,他一臉坦然之色,沉聲道:「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但微臣堅決請皇上收回這句話。」
隔著珠簾,君臣誰也看不清誰。此時此刻,這道簾子就代表著皇帝對他的臣子的隔閡,嘉靖的聲音也變得充滿輕佻與不屑:「裝得真像啊,也難怪人家都說你徐閣老是『外跡渾然、內抱不群』,老嚴嵩也比不過你吧?少字」
皇帝如此刻薄的話語,徐階還是第一次聽到,但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多到他已經麻木了,將頭上的官帽摘下來,端正擱在身邊道:「臣徐階,斗膽再次懇求皇上,收回傳位之言!不然……」
「不然怎樣?」嘉靖冷冷道。
「老臣便觸死在這御階之下!」徐階重重一叩首,額頭上登時見了血印。
誰都能感到老首輔身上那股決然,嘉靖本來冰冷如鐵的心,終於出現一絲絲鬆動,緩緩問徐階道:「為什麼?你們不是厭棄朕很久了嗎?」。
看來海瑞那句話,給皇帝造成了沉痛的心理傷害。
徐階見自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起了作用,趕緊鼓起餘勇道:「臣不知那奏本上寫了什麼,竟讓天心如此震怒。臣只知道,一個海瑞代表不了別人,代表不了百官,更代表不了天下人。如果皇上因一人之言、一時之氣發下這道詔書,將天下百姓棄於不顧,乃是置裕王殿下於不忠不孝之絕境!他還有何面目立足於世,恐怕只有自裁以謝天下了……」
「看吧看吧,滿心都向著裕王……」雖然仍在挖苦,但嘉靖的聲音,已經不像方纔那麼決然了。
「臣當然只向著皇上,」徐階知道這時候,就像過獨木橋,萬萬不能再首鼠兩端,索性大聲道:「但裕王是皇上的長子,實際上的一國之本!臣身為國之宰輔,為大明千秋江山計,必須保護他,更不能使皇上背上逼死兒子的惡名!」
「他算什麼國本!」嘉靖突兀的激動起來,聲音尖銳道:「別以為朕就剩這一個兒子,就拿他沒辦法!別忘了,朕還有孫子,實在不行,朕就是把皇位送給哪個藩王家,也不會落入逆子手中!橫豎這皇位是白撿來的,朕送出去也不心疼!!」瘋了,徹底瘋了,這種大失國體的話都說出來,所有人都覺著皇帝已經瘋了。
但徐階不這麼看,他知道嘉靖說這些氣話,正說明接受了他的說法,無奈發洩一陣之後,不會再有動裕王的心思了。
可過了許久,也沒聽到嘉靖說話,反倒裡面再次亂起來,好一會兒,馬森出來道:「皇上又昏過去了……」
「可有旨意?」徐階頭上起了個大包,小心的問道。
馬森搖搖頭道:「沒有,先把海瑞抓起來再說吧。」
徐階想一想,對馬森道:「請馬公公帶我等去一間偏殿禁閉起來,一切等皇上醒來,聖心**吧……」
馬森想想,這確實是讓皇帝消氣的辦法,點點頭道:「如此,委屈國老了。」
「這種時候,」徐階無奈的搖頭道:「什麼都不必多說,先過去這關再說吧。」
分割
日程密密麻麻,寫字見縫插針,請原諒一個婚禮倒計時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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