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五章江湖秋水多(下)
林潤原本揣著一肚子話要講,但見沈默根本不上道,只好提都沒提,輕歎一聲道:「那就這樣吧,日後一班同年出了什麼事,全靠拙言你照應了。」
沈默點點頭,歎口氣道:「我……」卻又生生打住,改口道:「你保重。」
「不要這樣。」林潤的笑容如春日般暖人心脾,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有大計較的,要做大事,就得忍常人不能忍,早晚天下人會知道,你沈拙言是個真正的英雄好漢。」
沈默一聽,眼圈差點紅了,趕緊歪過頭去,聲音暗啞道:「要走便走,休在這兒聒聒噪噪,惹人不快!」
「哈哈……」林潤放聲笑道:「被說中了吧。」
「還不快走……」沈默拿起水瓢,作勢要潑,林潤便嘿嘿笑著退去了。
望著他倏然消失的背影,沈默那許久沒有笑意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微笑,把水瓢輕輕扔回桶中,輕聲道:「這傢伙,始終這麼讓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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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就進了臘月,北京這個冬天,又是出奇的冷,卻遠比不上京城中發生的事情,更加令人心寒……
那被嘉靖帝寄予厚望的玉芝壇,並沒有因為沈默的巧妙阻礙而停工,只是為了避免龍脈受損的風險,嘉靖命王金等人到外城去選地方……外城是嚴嵩當政時才修建的,總不會再礙著事兒了吧?少字
這樣一來,沈默巧費心思的一番努力,就顯得蒼白無力了,雖然他保住了北城那四條胡同的民房,可外城幾百棟民居,卻因之而遭難。唯一可以自*的是,據說這次的補償銀子足有一百兩。不過想到從戶部撥出銀子,到最後發給百姓,還要轉好幾次手,經一次手就要拔一次毛,最後能有一半流到百姓手中,也就謝天謝地了。
不過中國的事情歷來如此,也不必為奇,草民們更該為自己住在天子腳下而慶幸,至少還能得一半不是嗎?
因為皇帝催得緊,徐階親自掛帥,工部加緊趕工,調動一切力量,希望能如期完工,只是大明朝雖不缺人,錢上卻很吃緊。好在這時候,江南市舶司的稅銀解到,終能一解燃眉之渴了,但是臨近年根,各部堂官為了來年的預算,都緊盯著這筆款子呢。大人們都不傻,知道這時候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誰先搶到算誰的,所以乾脆自己的衙門都不去了,整日坐在戶部,要求先把自己的那份兒給批了。
偏生那戶部尚書高耀,又是個誰都不願得罪的老好人,給誰不給誰,到底怎麼分,他都不敢拿這個主意,只好將皮球踢到了內閣,請首輔大人拿主意。
其實茲事體大,徐階也壓根沒想讓高耀拿主意,便應下來,命他召集幾位部堂來無逸殿會晤。
首輔相召,又有錢大爺催得緊,幾位堂官接到口諭,便急匆匆坐轎來到西苑。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吏、戶、兵、工、禮五部的尚書便到齊了……除了刑部尚書黃光升之外,六部竟然到齊了。
內閣的人也很意外,他們以為滿打滿算,也就是四位尚書大人,是以只準備了四把紫檀木設墊的椅子,現在見多了一位,趕緊去隔壁找了個坐墊,臨時添了個座位。
待人都到齊了,司直郎去請元輔,徐階從後面轉出,五位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尚書大人,便一起向首輔行禮,十隻眼睛卻緊緊盯著他手中那摞奏本,心裡恨不得押著這老頭兒,拿他的手在自己的那本上簽字。
從門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幾步路,徐階每一步都邁得方寸漫長,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默默坐下,沉重地將那摞票擬放到案上……顯然把這場內閣會議,當成是一年一度的分贓大會了。
但徐階臉上全然沒有收貨後的輕鬆,他步履沉重的走到大案後坐好,動作是那樣的緩慢,讓人感到一絲絲的不安。察覺到這一點,徐階面上擠出一絲微笑,對眾人道:「都坐下吧……」說著對高拱笑道:「高部堂怎麼也來了?莫非禮部也有項目要開銷?」
「那倒沒有。」高拱還是那副直來直去的樣子,似乎徐階透過張居正釋放的善意,全都落在空氣中一般:「下官是來討薪的。」
「哦……」徐階緩緩點頭,沒有言語。工部尚書雷禮卻道:「離發俸尚有些時日,不必這麼著急吧?少字」
「這也是被逼的,」高拱哼一聲道:「諸位當然不著急,但本部是個冷衙門,不像你們的堂口,逢年過節,燒香拜佛者絡繹不絕。咱們上下百十號人,就靠那點乾巴巴的薪俸過日子。」說著朝徐階笑笑道:「再說禮部人少,下官也不貪心,不要把歷年積欠補齊,只請發足今年的即可,統共不到一萬兩,還請閣老行行好,先把這根蚊子腿發了吧。」
雷禮被他逗樂了,笑道:「一萬兩都算蚊子腿,那這蚊子莫非腿粗如象?」引得眾人嗤嗤直笑,徐階擺手止住笑聲,正色對高拱道:「郭部堂管著吏部,全國兩京十三省欠俸官員的怨氣,都積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沒意見,本座自然應允。」徐閣老把皮球踢給郭璞,讓他們窩裡鬥去吧。
郭璞雖然跟高拱同盟,但那是在鬥爭層面上,真要到了政事上,還是要就事論事,他當即就不答應了,對高拱道:「等米下鍋的豈止禮部一家?兩京各衙門誰不嗷嗷待哺?河南、陝西、雲南、貴州等五六個省,更是半年多沒發俸了……這不正給那群王八蛋,貪污搜刮的借口嗎?」。說著轉向徐階道:「元輔,就是給地主家扛活,到了年底也不欠工錢,因為東家知道,不讓長工們把年過好了,他們來年會搗蛋的,最後吃虧的還是東家。」郭璞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是讓我表態嗎?那好,把大夥兒的欠俸都發下來,這就是我的態度。
「郭部堂話糙理不糙。」徐階彷彿完全聽不出高拱話語中的諷刺,緩緩點頭道:「吏部這邊共需多少銀子?」
「知道朝廷不容易,減了又減,省了又省,」郭璞道:「也要一百七十萬兩。」
「這麼多……」眾位部堂大人紛紛倒吸冷氣道。
「這還是只發了九個月的呢,若把歷年積欠的都算上。」郭璞生怕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把自己的事情攪黃了,連忙道:「四百萬兩也不夠。」
眾人正在驚訝唏噓,那邊高拱卻忍不住冷冷道:「可見大明冗官冗員,已經到了何等地步。」他是做過吏部尚書的,說出這話來自然有力。
聽高拱又要說怪話,徐階微不可察的皺皺眉,淡淡道:「今天只談預算,不談別的,若是散漫談去,三天三夜也談不完。」打住高拱的話頭,他又對工部尚書雷禮道:「雷部堂,你說說工部這邊吧?少字」
「工部這邊,其實開支更為浩繁,但考慮朝廷的財政,下官已經盡量砍去一些不那麼緊急,或者不那麼重要的了。」能幹到尚書的,怎麼會有蠢蛋呢?雷禮一上來就聲明,自己所說的,都是緊急而重要的,一刀也不砍:「主要有三部分,一個是兩宮兩大殿工程,一個是玉芝壇工程;還有一個,治理黃河的工程。」
「都需要多少銀子?」徐階其實早看過他們的呈本,但要讓各方面達成妥協,只能讓大家都聽聽。
「兩宮兩觀是一百五十萬兩;玉芝壇七十萬兩;治理黃河八十萬兩。」雷禮馬上爆出數字道:「一共是三百萬兩。」
「怎麼這麼多錢?」眾尚書一下炸了鍋,這個問道:「這些宮觀已經修了好幾年,每年都要花費巨資,怎麼就沒完沒了了?」
「您有所不知,這工程越到尾期,花錢也就越厲害。」雷禮答道:「皇家的氣派、帝王的尊貴,全靠『裝潢』二字,看不見的地方還能省一點,看得見的地方,可萬萬不能省。」
那個問道:「一個玉芝壇為何要花費這麼多錢?莫非是黃金打造的不成?」
「修兩宮兩殿,已經把京城的存余全都耗光了,那些大理石、花崗岩和楠木紅木檀木,都是臨時從各省徵調,走海路搶運進京的。」雷禮道:「七十萬兩還只是料錢,至於民夫的費用,工部都沒干寫在條陳上,準備從別處想輒呢。」
「那為什麼治黃的花費卻這麼少?」眾尚書又問道,他們的常識是,每次治黃都動輒百萬,像這次這樣僅花費幾十萬的,還從沒出現過。
「嘿,能給朝廷省錢還不好?」雷禮笑罵道:「莫非你們吃了發昏藥?」
「能省錢固然好。」高拱代表眾人提出疑問道:「可河工關係國民安危,萬不可一味省錢而偷工減料。」
「高大人借我個膽兒也不敢,」雷禮正色道:「是這樣的,沈大人經略東南時,向工部推薦了一個河工人才,我便把他派去河道衙門,結果此人確實不凡,竟設計出一套極巧妙的方案,使工程量大減,費用竟省了足足一半。」
「竟有此事?」眾大人驚訝不已道。
「確實。」這時首輔大人開腔道:「那人叫潘季馴,老夫還專門詢問過他,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說著看看眾人道:「主動想辦法為朝廷減負,才是為國分憂,而不是只知道伸著手要錢。」把眾大人說得頗不好意思,勁頭也沒那麼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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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還有哪家要討債,繼續吧。」
幾位大人互相看看,最後目光都落在兵部尚書江東身上。江東乃是德高望重的北方儒將,長期在薊遼、宣大等苦寒之地擔任總督,健康狀況十分糟糕,所以秋裡韃子犯通州,他奉命回京坐鎮後,朝廷體恤,讓他擔任兵部尚書,不再駐守邊疆了。
進京後他便一直生病,部務大都交由兩位侍郎操持,但這次干係到來年軍費,派個侍郎出席肯定受欺負,他才勉強支撐著過來。只見這位老帥身材瘦削、面龐沒有一點血色,但依然筆挺的坐在那裡。病虎雖老,誰也絲毫不敢小覷。
拳頭印在唇邊,艱難的咳嗽兩聲,江東終於緩緩開口道:「我一張嘴就是掃興的話,可不說又不行。如今四川白蓮教造反、廣東李亞元造反,北邊烽火不斷,長城要修、軍械要買……各地催餉的奏疏,能把我這把老骨頭埋了。」說著又咳嗽幾聲道:「我也知道朝廷的難處,但想要來年不出大亂子,韃子犯通州的悲劇不再重演,最少四百萬兩是打不住的。」雖然這數字比哪個部的都大,但眾大人卻紛紛點頭,暗道『武陽公』是厚道人啊,國家頻頻用兵,比去年的預算卻低八十萬兩,任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徐階卻面無表情,道:「還有誰要錢?」
這時唯一沒開口的高耀,才低聲道:「戶部這邊,也是有開銷的。這老天爺不知怎麼了,連續好幾年不是大旱就是大寒,今年又是六個省都遭了災,老百姓確實無以為繼了,賣兒鬻女,捨家逃亡的現象十分普遍,有些地方據說都吃人了……」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眶通紅道:「天恩浩蕩,皇上已經免了這些地方明年的賦稅,還要戶部撥款買糧賑濟……這最少也得三百萬兩,才能讓受災百姓度過災年,不然就連這天子腳下,宛平大興二縣,都要十室九空了,我這個尚書實在是無地自容啊……」忍不住心頭的無助,他竟然傷心落淚了。
但徐階不會被打動的,老首輔早就修煉成了火眼金睛,他知道這幫子部堂,各個身懷絕技,不論是倚老賣老、還是裝苦情扮可憐,所為不過是多要點銀子,可他手頭就這麼點錢,怎麼能分得過來呢?
徐階拿起一張紙,看了看上面的數字道:「各位的預算加起來,是一千一百七十萬兩,而且還要加上,撥給宮裡供皇上修玄的一百萬兩。可我手裡的銀子,滿打滿算不過九百萬兩。」
「市舶司不是解來一千萬兩嗎?」。高拱奇怪道。
「這些年向日昇隆拆借了上千萬兩銀子。」高耀小聲解釋道:「每年都要還一百萬兩的。」
「唉……」高拱歎口氣道:「真是滑稽,我大明的戶部還比不了區區一個錢莊,要是沒有市舶司,咱們是不是要統統上吊去?」
高耀尷尬的笑笑道:「其實國稅收得不少,聽說有些地方,已經收到嘉靖六十年了,只是到國庫裡的,向來十中無一,杯水車薪啊。」
「這是什麼狗屁規矩。」高拱憤怒道:「惡人讓朝廷當了,好處卻全讓那幫地方官貪了,愚蠢!蠢不可及!」眾人聞言無不變色,心說高肅卿你也太大膽了,連太祖爺的祖制也敢罵……不過罵得真對呀。
「肅卿,不要跑題。」徐階嚴厲的看一眼高拱道:「與其說些氣話,還不如說說,三百七十萬兩的缺口該怎麼辦呢。」
「能怎麼辦?砍預算。」高拱粗聲道:「各部都縮減一些,把那些能緩一緩的先放放唄。」
眾尚書卻一齊搖頭道:「已經是壓了又壓,可不能再減了。」
「想想辦法吧。」徐階難得和高拱保持一致道:「我知道你們難,可我也難,朝廷更難,咱們大家都勉為其難吧。」
眾尚書這下沒有立即拒絕,但下一刻,首輔值房就變成了菜市場,一番割肉似的痛苦還價後,統共才減下來七十萬兩,還有三百萬兩沒著落。
爭吵還在繼續,徐階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一陣陣疲憊湧上心頭,他知道靠這些人自覺,是不可能達成目標了。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突突的腳步聲,軍機重地中出現這種聲音,必然有大事發生。眾大人的聲音漸漸壓低,便聽見篤篤的敲門聲響起:「元輔,湖廣八百里加急。」
徐階平復一下情緒,道:「拿進來。」便有個司直郎端個托盤進來,盤中擺著個火漆密封的竹筒。
眾人的目光隨著那竹筒而動,最終定格在徐階的手上。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徐閣老沉穩的打開竹筒,抽出中間捲起來的信箋,戴上眼鏡,展開在燈下一看,不由面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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