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三章玉芝壇(上)
說起來也是個寸勁兒,沈默從西苑回家,本不該經過這一帶,但見他睡著了,衛士們便自作主張繞開鬧市,想走條相對僻靜的道路回棋盤胡同,誰知事與願違,給大人找了這麼大個不肅靜。
在從街面走往胡同的片刻間,沈默已經想清了利害,如果是在官面上,自己裝裝糊塗也就罷了,但現今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態度可得拿捏好了,不能一味怕麻煩,而失了擔待。心中暗歎一聲:『恨只恨那些方士太放肆,還有那順天府太糊塗。』便昂首闊步作威嚴狀,來到了事發現場。
巡城御史的兵丁層層把守外圍,不許人靠近。沈默到時,卻已經有人和他們在爭執了……只見一個身穿五品服色的中年官員,操一口剛硬的瓊州官話,大聲的呵斥那巡城御史道:「皇上設御史巡城,本是為保一方安寧,爾等為何反倒助紂為虐,眼看著百姓遭殃,還不許別人去幫忙!」
這巡城御史又是何許人也?按說管理京師的是順天府,但由於北京處在輦轂之下,順天府尹的品秩,雖高於普通知府,其職權卻很受限制……基本上行政功能被六部等中央衙門越殂代皰,順天府只能聽從調遣,處於個跑腿打雜的尷尬地位。比如說今日的拆遷行為,擱在地方上,就是知府全權負責,但在京城,卻由工部領導,順天府派員協助……當然事情搞砸了,八成還要幫著背黑鍋的。
至於負責京城治安的,則是五城兵馬司。兵馬司『職專防察奸宄,禁捕賊盜,疏通溝渠,巡視風火,其責頗重』,卻又不受順天府管轄。對五城兵馬司享有直接管轄權的,便是巡城御史。派遣御史巡視京城,始於正統年間,到景泰年間,正式建立巡視五城御史公署,又稱巡城察院,所轄便有兵馬指揮使司。其權柄十分之重,甚至連錦衣衛凡事有奸弊,都要聽其依法受理送問。
當然按照本朝慣例,為免巡城御史借勢壓人,其本身僅為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典型的位卑權重。不過沒人會在意這個,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哪怕是部院長官見了巡城御史,都要客客氣氣拱手叫一聲『按台』,所以對這個竟敢呵斥自己的五品官員,巡城御史周有道自然不會放在眼裡,瞇著眼道:「尊駕是哪個衙門的?請教高姓大名。」上來就擺出盤問的姿態,不過也是,在這京城地面上,官員多入毛,要是各個都給面子,那他這巡城御史也沒法干了。
「我是戶部雲南清吏司郎中。」那官員朗聲道:「名叫海瑞。」
「原來是海郎中,失敬失敬。」周有道嘴上這樣說,但言語間聽不出一點敬意來,當然戶部是大部,光郎中就有二十三位,確實不值錢。不過誰知日後又是哪般田地呢?他也不願平白得罪同僚,便耐著性子道:「裡面是工部的同仁在公幹,戶部衙門管不著工部的事兒,請海郎中不要越俎代庖。」
「我等為官、不論何職,理當除奸去惡,為百姓解難?路見不平自然要管!」海瑞沉聲道:「請讓我進去!」
「海郎中說話好生孟浪,什麼除奸去惡,」周有道暗暗捏汗,心說看來此人是個惹是生非的主,便愈發打定主意,不能讓他進去摻和。便瞇著眼道:「裡面負責的是工部和順天府的同僚,他們手裡有部院批文,我已經勘查過了,確實是依命行事而已。」
「那也是亂命!」海瑞黑著臉道:「我只看見這天子腳下,子民竟要被趕出家門、家園盡毀。皇上仁德,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說著大步上前道:「讓開!」被他的氣勢震撼,面前的兵丁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不能讓!」周有道趕忙大聲道:「任何人都不准放進去!」說著有些氣急敗壞的對海瑞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真要逼我把你送去大理寺,那尊駕的麻煩可就大了!」
「周按台好大的威風啊……」海瑞未及開口,他的身後響起個清冷的聲音道:「本官也要進去,不如連我一道扭送大理寺?」
周有道聞聲看去,便見說話的是一位身穿緋紅鬥牛補服的二品官員。職業關係,他對北京城的高官十分稔熟,心念電轉,便已知道了對方是誰,趕緊俯身行禮道:「拜見部堂大人。」海瑞看清是沈默,也趕緊行禮。
沈默讓他倆起身,和顏悅色的對周有道道:「事態發展已經出乎原先的預料,本官認為有必要再行商榷,周大人意下如何?」語氣十分的平和,彷彿剛才出言相諷的不是他一樣。
周有道徹底軟下來,但還是語帶規勸的小聲道:「大人,王金先一步進去了,那傢伙仗著皇上的寵信,瘋狗一樣亂咬人,您還是別去趟那渾水了。」
「多謝周大人提醒。」沈默趕緊的笑笑道:「我自有計較,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周有道覺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對方還是不聽就沒辦法了,便讓開了去路,但決計不會跟著進去,受那個夾板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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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起進了巷子,沈默覺著有必要提醒一下海瑞,便低聲道:「剛峰兄,對這些贓官妖道,應該智取,不可力敵啊。」
「下官知道了。」海瑞點點頭,便上前一步,朝著那扈從簇擁的一眾官員,沉聲道:「呔,出來個管帶的說話!」沈默這個汗啊,心說這還叫知道,要是不知道,還不得喊打喊殺?
對面幾個官員聞聲望過來,見出聲的是一個五品官員,其身後還立著個束金銀花腰帶的二品高官,雖一時想不起,是哪個部院的長官,但眾官員哪敢托大,趕緊過來見禮。
行禮過後,王思齊小心的問道:「這位大人是?」目光卻越過了海瑞,落在沈默身上……他們都是些操持俗務的中下級官員,除了自家堂上官,就不認得別的大員了。
海瑞卻重新把他的視線擋住道:「是我問你話呢,你管他是幹什麼的。」
這在王思齊等人看來,就是故弄玄虛了,只好尷尬的笑笑道:「這位大人有何見教?」
「我且問你。」海瑞板著臉道:「可有人要造反?」
「啊……」王思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道:「造反,沒有啊?」
「沒有造反的,」海瑞一指巷中的人間地獄道:「為何會有軍隊在此,還有攻城器具,你們是要攻打哪裡啊?」
「嗨……」王思齊苦笑一聲道:「我們不是打仗,我們拆遷呢。」他還在這兒小心陪著話,邊上的周德符已經看出來者不善了,便插話道:「這位大人容稟,皆因要為皇上修建玉芝壇,王大真人走遍京城,才選中了這一方風水寶地,這裡四條胡同的幾百棟房屋,當然要盡數拆除了!」說著皮笑肉不笑道:「要不要看一下工部的批文?」
「原來要拆百姓的房屋,」海瑞不想給沈默惹麻煩,所以沒有在合法性上糾纏,而是專攻別處道:「可為他們在別處安排了住所?」
「這位大人有所不知,」王思齊接話道:「吾朝舊規,官府徵用民房,也可以只發放貼搬銀兩的……」
「發了多少?」海瑞問道。
「這個……」王思齊囁喏著說不出話來。但邊上的百姓卻不會為他們隱瞞,語帶悲憤道:「每戶人家十兩銀子!這位大人評評理,這跟明搶有區別嗎?」。
「真的嗎?」。海瑞面色一沉,望向王思齊道。
「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王思齊小聲道:「工部歷來如此的。」
「你胡扯!」百姓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面紅耳赤道:「那是國初時定下的,但當時五十文錢可以買一石麵粉,現在卻要一千文,物價何止翻了十倍?房價也是如此,請打聽打聽,北京城的房子,哪有低於一百兩的?卻只給我們十兩,這不是明搶又是什麼?」
「成例如此,我們也沒權更改。」王思齊硬著頭皮道:「你們難,我們也難,大家就勉為其難吧。」
「那為什麼去年官道拓寬,每戶拆遷補了一百五十兩;錢糧胡同徵用民房,更是給了二百兩,為什麼到我們這裡,連一成都補不上?!」
「竟有此事?」海瑞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沉聲道:「到底誰在說謊?!」
見可算有給他們撐腰的了,老百姓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似的,哭號一片道:「十兩銀子在北京城,連兩年房租都頂不住,可憐我們本來就是貧寒人家,一年半載後,連個遮風避雨之所也無有了,可叫我們怎麼活呀,大老爺作主啊……」
「都別嚎了……」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便見個戴著忠靜冠、穿著道袍、持著拂塵的中年男子,在四個小道士護持下,出現在場中。
「這位是?」海瑞冷冷的打量著他道。
王思齊趕緊給介紹道:「這位就是敕封的妙一仙師王大真人。」
「什麼王大真人?」海瑞哼一聲道:「沒聽說過。」
「真人諱金。」王思齊小聲道。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王金!」海瑞目光如電的望向那王金,厲聲道:「你本是陝西的不第生員,卻冒充方士,造假芝山、塗五色龜蒙騙聖上,我正要上本告你個禍國巨騙,你還不乖乖回家洗乾淨了引頸受戮,卻又跑出來丟人現眼?!」
海瑞面容刻板,但嘴巴卻一點不板,一陣劈頭蓋臉的痛斥,便將王金的氣焰徹底撲滅了,氣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在那裡直喘粗氣。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指頭指著他道:「你大膽!」
「沒你大膽。」海瑞冷笑道:「你膽大包天。」
「你放肆!」王金氣得換詞道。
「沒你放肆!」海瑞不屑道:「你喪心病狂!」
「你、你、你……」王金氣得拂塵亂甩,竟說出句大**份的話道:「你幹什麼的,你管得著這事兒嗎?」。
海瑞冷冷一笑道:「呵呵,百姓的疾苦,我們為官的不管,難道要你們道士來管不成?」
王金頓時沒了詞,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對手,便氣哼哼海瑞道:「跟你這種芝麻官說不清楚,還*著目光越過海瑞,落在沈默身上道:「我跟你家大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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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直沒開口,但眾人可沒把沈默當空氣,事實上,如果沒有他在後面坐鎮,王金等人也不會對海瑞一個小小郎中客氣的,可能就直接扭送大理寺了。
王金也是有計較的,他知道凡是大官必自重身份,肯定不能跟海瑞那樣牙尖嘴利,這樣自己搬出皇上來,就能把他壓住,便朝沈默稽首道:「這位大人請了,敕建玉芝壇,乃聖上的旨意,您的屬下卻敢這樣無中生有
胡攪蠻纏,這不是欺君之罪嗎?您也不管管他。」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沈默卻兩手一攤,淡淡笑道:「他可不是本官的屬下,我倆不是一路的。」
「那為什麼在一起?」王金大感意外道:「尊駕是哪個衙門的?」
「湊巧碰上的,」沈默微笑道:「本官沒有衙門,閒散官員一個,到叫王大真人勞神了。」
「原來是個散官。」王金大鬆口氣,恢復了拽拽的神態道:「怎麼,也想來管這閒事兒?」
「本官雖是散官。」沈默微笑道:「但來這不是管閒事。」說著面色一正道:「我是奉皇命而來。」
「不是唬人的吧?少字」王金先是一驚,然後狐疑道:「若是欽差,當有聖旨拿來看看。」
「我接的是口諭。」沈默淡淡道:「王真人若不信,可去跟去見皇上查問此事,自然便知真假。」
王金生生被沈默這份從容給逼慌了,直咽吐沫道:「你……你到底是誰呀?」
沈默也不隱瞞,緩緩道:「本官沈默,奉聖旨前來察看玉芝壇工程,王真人有禮了。」他還真不是騙人,嘉靖是跟他說過,抽個空過去看看,別讓那些人偷工減料啥的,不過沈默現在用出來,就純屬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聽了沈默自報家門,眾百姓竊竊私語道:「原來是六元公,他老人家不是替皇上管著東南嗎,怎麼這會兒回來了?」百姓們雖然對這位傳奇人物保有相當的好感,但聽說他是奉旨來察看工程的,心下頓時涼了半截,暗道:『官官相護,六元公不會幫咱們的,沒指望了。』
眾官員先是一驚,聽明白沈默的目地後,又心下大定,趕緊朝他再次大禮參拜。
只有王金不明所以,小聲問王思齊道:「這人很厲害嗎?」。他進京不到兩年,正好跟沈默錯開了,再說他一心哄騙皇帝,作威作福,也不關心政事,根本不知道此人的手段。
「厲害,」王思齊小聲道:「牌子硬,關係廣,本事大,仙師還是和他客氣點吧。」邊上的周德符也符合道:「是啊,仙師,此人說得出,做得到。您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怕他,可我們頭上的烏紗不保,您就照應照應咱們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讓王金明白了,對面是個不能輕易招惹的傢伙,便抱拳道:「既然都是為皇上辦事,沈大人就幫著勸勸這些愚民吧,皇上修建玉芝壇是為了讓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最終受惠的是億萬百姓,他們怎麼就不能捨小家,顧大家呢。」
「這叫人話嗎?」。海瑞恨不得揍他一頓,道:「修個罈子就能國泰民安,那以前的君臣也太蠢了……」
沈默微微搖頭,示意他少安毋躁,對王金微笑道:「真人說的不錯,這罈子確實異常重要,但正因為如此,才需要十分小心,萬分慎重。」
「是吧?少字」王金大點其頭道:「還是沈大人見識高,不知您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看法有一點。」沈默的目光緩緩掠過場中,那一張張絕望的面孔,寫滿了憤怒與無奈,那是足以焚滅一切的業火啊。心中暗歎一聲,他正色道:「這裡的風水自然不錯,但絕不能大興土木。」
場中氣氛一滯,所有人都呆住了,王金滿臉疑惑的問道:「為何?」
「北京乃是我大明帝都,其每一處的設計,無不經過無數風水大師反覆推演,其城內的風水格局,乃嚴格按照星宿佈局,故稱之為成為『星辰之都』。」沈默說著看看王金道:「王真人當然是明瞭的,在下多嘴了。」
王金額頭見汗,心說不會李鬼碰見李逵了吧,萬一真要是風水上有問題,皇帝肯定要吃了我,便艱難道:「呵呵,那依大人的意思,是哪裡有情況呢?」
分割
昨天忙死了,可能是歇乏。晚上實在撐不住,想瞇瞪一會兒再寫呢,誰知竟然睡到天亮,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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